時間讀音爭議資料蒐集-討論篇

以下是我蒐集得來,1981-1982年間有關「時間」一詞讀音爭議一些文章。另有筆者對劉殿爵文章的看法刊於此處

標題:答讀者問「時間」

作者:王亭之

原載:1981年11月11日《明報》

收到兩封讀者來信,不約而同,都是問王亭之關於「時間」一詞「間」字的讀音。

讀者說,這個字一向讀成「諫」音,相安無異,不知為甚麼,忽然電視電台都一齊改讀「艱」音。讀者由是致疑,究竟應該「艱」,抑或應該「諫」。

王亭之手頭字書不多,而且又素不喜歡用古人的讀音,來限制今日廣府人約定俗成已久的讀法,所以對此問題本不甚感興趣,你有你「艱」,我有我「諫」,河水不犯井水。但讀者周強翰先生,他在小學唸書的兒子,對他很瞧不起,說「爸爸讀白字」,這位讀者受不了兒子的氣,因此想討一個公道。

王亭之的答案是──唸「艱」字的兒子錯;唸「諫」字的讀者周先生對。

這個答案,一定會使電台電視的藝員嘩然,本來讀開「諫」,現在改讀「艱」,原以為是「正讀」了,豈忽然又會有錯?少安毋躁,且聽王亭之細說端詳──

這個「間」字,有三個音。本字為「閒」,讀成「閒」音,人盡所知,可以存而不論。問題即在於「艱」「諫」兩字。

讀「艱」音的「間」字,是「隙」的意思(例如間隙);是居中的意思(例如中間);此外據字書又有「近」「頃」等義。勉強取用,將時間的「間」讀「艱」音,只有用「隙」此一義,即理解時間為「時隙」。

但如果讀「諫」音呢?這個「間」字卻有「迭代」之義,所以「更迭間厠相代」,而「時間」卻正是「時」的迭代,一秒過去,下一秒立即接代而上,無論如何比取「隙」義為長,除非時間有空隙,一截一截。

「時間」與「空間」,兩兩對舉,空間不斷,時間相續,所以才有宇宙的概念。因知「往古來今」,才正是「時間」的本義。


標題:論粤語「時間」一詞的讀音

作者:劉殿爵

原載:1981年12月《明報月刊》

(按:根據董橋於2010年5月10日《蘋果日報》文章所述,劉氏以黃錫凌《粵音韻彙》提出讀音引起爭議,時任《明報月刊》主編的董橋遂向劉教授約稿,是有此文。從時序上看,此文刊出時,「時奸」風波已起。)

「間」字有兩個讀音,平讀音「艱」,去讀音「諫」。「時間」原來不論在普通話或粤語都是讀「時艱」的。現在香港說粤語的人多讀作「時諫」。要研究這字應該怎樣讀,首先要查考一下我們現在所用「時間」一詞最早是在甚麼時候出現的。

「時」字與「間」字用在一起最早似乎是在《漢書.曹參傳》。忠帝怪曹參為相國不治事,叫曹參的兒子窋曹窋私下去問他甚麼緣故。

「窋既洗沐歸,時間,自從其所諫參。」(《漢書》中華書局標點本頁二○二○)

但這個「時間」並不是我們現在所說的「時間」,因為這兩個字並不構成一個名詞。《史記.曹相國世家》作:

「窋既洗沐歸,閒侍,自從其所諫參。」(《史記》中華書局標點本頁二○三○)

由此可見「時間」可能本作「閒侍」;「閒侍」的「閒」似應該讀作「閑」而解作「閒暇」。即使《漢書》「時間」的語序不錯,依上下文義,「時」也應該讀作《論語.陽貨》「孔子時其亡也而往拜之」的「時」。《孟子.滕文公下》作「孔子亦矙其亡也而往拜之」,可見「時」字是作「窺伺」解的。《漢書》的「時」也是「窺伺」,「間」則是「空閑」或「間隙」的意思。所以「時間」是動賓結構,不是一個名詞,和現代的「時間」一詞用法不同。此後一直要到元代「時間」一詞才再出現。商務印書舘一九八○年出版的《辭源修訂本》第二冊,收有以下的例子:

《古今雜劇》元高文秀《襄陽會三》:
「奈時間將少兵微,你則去訪覓英賢可便厮扶持」

又秦簡夫《剪媛待賓一》:「我恰纔覷了陶秀才相貌,雖則時間受窘,久後必然發跡。」(《辭源修訂本》第二冊頁一四三三)

但這裏「時間」都是作「目前」、「一時」解(仝上),可能是由「一時之間」簡化而來的,雖然已經是一個詞,但與現在所謂「時間」不同。

現代所用「時間」一詞的意義,據商務印書館一九七七年出版的《現代漢語詞典》解說如下:

時間 shijian(按「間」字讀陰平,音「艱」)
(1)物質存在的一種客觀形式,由過去、現在、將來構成的連綿不斷的系統,是物質的運動、變化的持續性的表現。
(2)有起點和終點的一段時間。(例)地球自轉一周的時間是二十四小時。 蓋這房子要多少時間?
(3)時間裏的某點。(例)現在的時間是三點十五分。

我懷疑「時間」一詞,尤其是作為哲學術語用,與其說是舊詞新用,無寧說是重新再造的詞。可能在清末民初介紹西方思想時與「空間」同時出現的,因為《現代漢語詞典》「空間」條說:

物質存在的一種客觀形式,由長度、寬度、高度表現出來。

這解釋與「時間」解釋(1)相彷彿。可見「空間」與「時間」是相輔而行的。後來在相對論中「時間」更有「第四度空間」之稱。「時間」一詞一直到三十年代後期還是讀作「時艱」(普通話至今仍讀shijian),粤語讀「時諫」是近四十年逐漸普遍的。(「意思(泗)」誤讀「意思(斯)」也是差不多時期出現的)「時間」、「空間」既然是新名詞,那麼讀音便不能求諸古代韻書,而須根據大家對「間」字讀「艱」讀「諫」時意義的感覺。我們要問「時間」一詞最初通行時,為甚麼大家都讀「時艱」不讀「時諫」呢?要明白這一點我們得看看現代辭書,究竟「間」字用作甚麼意義時讀「艱」,用作甚麼意義時讀「諫」。

《現代漢語詞典》「間jian(音艱)」條下說:
(1)中間:同志之間。
(2)一定的空間或時間裏:(例)田間,人間,晚間。
(3)一間屋子;房間:(例)裏間,車間,衣帽間。
(4)量詞,房屋的最小單位:(例)一間臥室,三間門面。

「間 jian(音諫)」條說:
(1)(間兒)空隙:(例)乘間,當間兒,團結無間。
(2)隔開;不連接:(例)相間,間隔,間接,間或。
(3)挑撥使人不和;離間:(例)反間計。
(4)拔去或鋤去(多餘的幼苗):(例)間蘿蔔苗,拿間下來的白菜苗兒煮湯。

把「間」字讀「艱 jian」和讀「諫 jian」的意義歸納起來,我們可以看到兩者有如下的區別:

(1)作動詞用時,不論是甚麼意義,「間」都是讀「諫」的。
(2)作名詞用時,「間」只有作「空隙」(或「間隙」)解時讀「諫」,作其他意義用時,一律讀「艱」。「空隙」、「間隙」意義上的特點是從「隙」字得來的。「隙」是「裂縫」的意思,所以就「空」而言一定是狹窄的,就「時」而言,一定是短暫的。

有一點或者需要解釋一下。為甚麼「中間」和「兩者之間」的「間」讀「艱」不讀「諫」呢?「中間」的「間」讀「艱」是繼承古代傳統的讀法。「兩者之間」的「間」也是「中間」,所以也讀「艱」。除了繼承古代傳統的讀法,就現代漢語中的以音別義來講,也可以說得通的。「中間」、「兩者之間」的「間」都不是用作「空隙」解,而是表示一種關係。就算是認為指「時」、「空」言,如「上古與現代之間」、「北京與廣州之間」,指的「時」、「空」都不是短暫、狹窄的。

「時間」一詞的讀法雖然與古音無涉,但我們也不妨看看古代韻書怎樣以音去區別「間」字的意義。《廣韻》平聲二十八山云:

閒,隙也,近也。又中閒。亦姓,出《何氏姓苑》。古閑切。

去聲三十一襇云:

閒,厠也,瘳也,代也,送也,迭也,隔也。古莧切。

《廣韻》這兩條解釋歸納起來,可以得到以下的結論。古代的意義區分和現代稍有不同,但較之現代更為簡單明白。稍為不同之處是:現代「間」字作「隙」解是讀去聲,但《廣韻》仍讀平聲。較現代為簡單明白之處是:去聲只限於作動詞用的時侯,作「隙」解不是動詞,所以也讀平聲。周祖謨先生在他的《四聲別義釋例》中(一)區分名詞用作動詞類下「閒」字條說:

閒,中也,古閑切 平聲。厠其中曰閒,古莧切 去聲。案閒音去盤,為動詞。凡間隔、閒代、閒諜、非難、病閒之義,並同。(《問學集》頁九六)

周先生認為「間」字的本音是平聲,是名詞,作動詞用時,則讀去聲。他這結論是根據古代的韻書的,所以和《廣韻》的說法並無兩樣。

現在我們可以看看「時間」一詞的意義。「時間」絕對不是「時」中的「空隙」或「間隙」。這從上引的界說可以看得出來。「時間」是「由過去、現在、將來構成的連綿不斷的系統」。世上沒有「連綿不斷」的「間隙」。所以按現代漢語的習慣,「時間」不應讀「時諫」;照古代韻書的區分,「時間」的間不是動詞,也不能讀「諫」。「時間」讀「時諫」只是毫無根據的誤讀。

我們可以說「時間」如果讀作「時諫」,讀音與意義就脫了節。同時又令「時間」一詞和意義相類的「空間」一詞失去一致。這在掌握「時間」一詞的意義會造成相當程皮的困雖。曾經有人問我「時間(諫)」是不是等於英文的 interval?提出這樣一個問題,是受了「諫」音之誤,以為「時間」既讀作「時諫」,一定與「間隔」有點關係。這誤解是音與義背道而地的必然結果。

一個字有兩個或以上的音時,如果這些異讀有助於詞性或意義的區別和掌握,我們應該保存異讀。如果與詞性或意義的區別無關時,保留固然可以,不保留也不成大問題。例如「般若」一詞,一般人可能會照字讀作「搬葯」,但讀過佛經的人多數會讀作「波惹」。這詞怎樣讀法,我認為不大重要。第一,「般若」是音譯與「般」字「若」字的意義無關。第二,「般若」所譯的梵文是 prajna。這字裏的音多是現代漢語所沒有的。所以不論讀「搬葯」也好,讀「波惹」他好,和梵文的音都有很大的距離。所以讀「搬葯」或讀「波惹」沒有很大的關係。「時間」一詞就不同了。我們從《現代漢語詞典》的讀音和界說可以看出讀shijan[按:原文如此](時艱)是有意義上的根據的。現在找們把「時間(艱)」讀成「時間(諫)」不但破壞了音與義的聯繫.而且也和普通話脫了節,難以類推。前者會引致掌握詞義時的一些障礙,後者更為學習普通話帶來不必要的困難。

或許有人以為「時間(諫)」已是約定俗成,主張改只是庸人自擾。這觀點牽涉到原則問題,值得討論一下。這裏有兩個問題應先提出。第一,是不是凡是約定俗成的都不應該改?第二,「約定俗成」指的是甚麼人的「俗」?第一個問題,上面其實已經解答過,凡是讀音有助於詞義或詞性的理解和掌握的,都應保留。如果已定的「約」違背了這一原則,我們應有勇氣去改正。第二個問題,如果誤訂的「俗」只是香港說粤語的人的「俗」,而在普通話和其他力言中沒有這誤讀的「俗」,也不應堅持錯下去,因為普通話與粤音之間是有對應規律的。如果我們把一個字的粤音誤讀了,對應規律不能應用,學起普通話時,是要造成麻煩的。

或者還有人會以為誤讀已是根深柢固的習慣,不能改過來,所以還是不改的好;這理論也是似是而非的。即使我們上了年紀的人一時改不過來,也不能以此為理由,堅持要下一代跟着我們誤讀,因而替他們帶來學習上的麻煩。再說,四十年前,人人讀「時艱」,後來由於一小撮人誤讀「時諫」,終至「約定俗成」;焉知如果有些人能夠堅持正讀,再過十年,正讀不能再變為「約定俗成」?現在似乎有一種怪現象,不是正讀字音的人責備誤讀字音的人,而是誤讀字音的人非難正讀字音的人。是非之顛倒,莫此為甚。


標題:時間的狂瀾--也談粤讀問題

作者:林蓮僊

原載:1982年2月20日《星島日報》

春霧像輕紗,連日香港的氣象和氣溫顯然有所變化,那是時間的狂瀾在起伏,腦海中猛然湧出了李白的詩句:「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然而,韓昌黎卻要,「障百川以東之,廻狂瀾於既倒」。這是古人對於時間的狂瀾的看法。但是,時間的狂瀾,目前竟又沖擊到香港粤讀的園地來,到底這個「間」字,應讀「奸」音呢,還是應讀「澗」音呢,日來文教界大有「大珠小珠落玉盤」之態,各逞偉論,新人耳目,美何如之。

忽然,空中飄來的音波,打斷了我的思路:「今日天氣大致密雲,日『奸』部分時『澗』有陽光,現時氣溫為十八度,溫度百分之八十」。奇怪的是,一如有人所云:由過去、現在、將來構成的連續不斷的系統,就是時間,這個「間」,要讀「奸」音,但事實上,香港人卻偏以「奸」配「日」,以「澗」配時,同時,和時間對稱的「空間」,本地人也說「奸」音。這就使人不能從韻書中去求解答,也不能從普通話與其他漢語方言中去求對應,而四十年前的父老,恐將掩卷四顧而嗒然了!

曾和宋郁文先生閒談語音的問題,他用他那洪亮的聲綫,又咬其音而嚼其字了:「一鬨之市,必立之平,一卷之書,必立之師,習乎習,以習非之勝是;況習是之勝非乎。於戲,學者審其是而已矣」。誠然,為學當求其是,雖然習非未必勝是,但是,習非固可以成是,這就是「時間」的意義,這就是歷史。進一步,若干「約定」逐漸而成為「俗」,就是語言也不例外,上述「時『澗』」與「日『奸』」正是明顯的例子,那是時間狂瀾的產物,也就是語音的約定俗成。一如有人引廣韻和周祖謨的文章,把「間」字寫作「閒」,而引徵者自己卻寫「間」,到底誰是誤寫,誰是正寫,徵引者似乎只是徵引而已,並無是非之心,這未免違背了原文的正誤的原則了。進一步,筆者認為專有名詞的固有讀法是合理的,不知道倡搬藥的曾否搬着字書去稱呼「碧茜」小姐為「碧『?(見文後注)』」小姐,或者把「露茜」叫做「露『倩』」,以冀圖挽救此「茜」的誤讀狂瀾呢!同樣地,把宋代投降派巨奸「万俟卨」叫做「萬祀契」、把古代西域的「月氏」國依字讀「月氏」,而說是讀音與詞性或意義的區別無關,保留固然可以,不保留也不成大問題。那似乎予人有點錯覺:古書是無法盡翻的,專名是無法盡識的,假如立一例以為漏萬的伏筆,那未嘗不可;否則,人們將如何從語言的角度去看古代的音注家以至於中國的文化遺產?

細究挽救「時『澗』」狂瀾的人持論之一,是以為這狂瀾會淹沒了普通話與粤音間的對應規律,假使把一個字的粤音「誤讀」了,對應規律不能應用,那麼,學起普通話時,就要造成麻煩。誠然,以韓昌黎挽救狂瀾的苦心與毅力,要把「時『澗』」的狂瀾挽回來,這是值得稱許的語言學佳訊。可惜的,是那與普通話和其他方言找不到對應規律的粤語的「誤讀」或「俗讀」,何止限於「時『瀾』」,假如專家另換一把較為粗大的「管」,就會窺見更多不能入耳的「誤讀」呢。舉例說,合併的「併」普通話讀「○○○(見文後注,下同)」,去聲,拼音的拼則讀「○○○」,陰平聲,現代方言多如此讀,有些上了年紀的操粤語的人,也將兩字分讀平去兩調,絲毫不亂(按「拼」又有「卑正」一切圖「摒」,與拼音之義無關)。但是「併」字的粤讀更有其「俗成」的「PING」一音,也是去聲調。試往上看,「併」音「蒲迥」切,是上聲字,是不送氣音,所以,於古於今而論,依古籍與現代方言的對應原則而言,「併」讀送氣去聲一音已經,太「俗」了,何況目前香港的文教界,多把「拼音」讀成去聲「『PING』音」,依字當為「併」的俗讀,這豈不是一「俗」再「俗」,「約」更「約」,一「誤」再「誤」,「約」這「俗」這「誤」,近乎是近年的事,以有機體為喻,這類混亂字義的誤讀有點類乎「痛」,比對之下,時「澗」的「澗」反而成了「癢」哩。再說,曾經有人問我,「巴士」一名不是和英語的「BUS」相當嗎,但是,人所共知,目前香港俗讀之尤者,竟把這龐然巨物叫做「『○』士」,而與英語「PASS」對應的約定俗成的粤讀「『○』」同音,這種影响到中外語音對應規律的錯讀,不是比「時『澗』」更嚴重嗎?於語音辨別語義的作用說,這也叫做「痛」而不是「癢」。反覆尋思,有些確是不能用四十年前的標準和普通話或現代方言的對應規律去解釋的,假如這些個別問題而造成了學習普通話的麻煩的話,有時也沒有辦法,那只有強記,只能當作例外,一如我們不能把「籃球比賽」說成「籃球比『菜』」一樣。行文至此,不禁想起了二月六日「星島文史」版宋郁文先生「誤盡蒼生亂語文」一文中的詩篇:「約定俗成我亦云,習非成是致紛紜。不求甚解應何解,誤盡蒼生亂語文」。特借此本文作結。只是未徵得宋先生同意而○引其文,筆者深表謝歉之意。

(注:「?」處原字擠成一團,難考,想是倩字,但看上去不像。另原文的○」是植字者漏植,估計相關鉛粒一時難覓,甚至可能要特製,本想暫以空鉛填塞後補,最後卻不了了之交出印行。「併」普通話讀bìng,「拼」普通話讀pīn。BUS的誤讀可能讀如「趴士」也不定,但今天沒有人會這樣讀了。至於最後的○可能無字。

「拼」字的粵語讀音,現在都讀成 ping3,如果「正音」人士又來搞局,全港又要改讀 ping1 音了。但《廣韻》拼字「北萌切」,所以「拼」其實應該讀成 bang1 (崩)、「拼音」應該讀成「崩音」呢。讀成 ping1 只是何文匯容許我們使用的「習非勝是今音」。現在平聲轉去聲,誤了平仄,何文匯便不許了。

至於「併」字,其實《廣韻》有「畀政切」,讀成 bing3 。在「正音」籠罩下,現在的人都不大敢讀成送氣的 [ping3] 了,看看吉野家那個雙併飯廣告便知。


標題:關於「朝‧間‧塑」的粤語讀音

原載:1982年3月13日《華僑日報》中國語文園地(由香港中國語文學會主持)

(僅節錄答覆有關「時間」一段)

關於「時間」的「間」的粤語讀音,劉殿爵教授在一次演講中說應該類比「空間」讀作「奸」,他並且指出幾十年前一般人都念「時奸」,後來有不少人反對這個看法。一來認為「時澗」比「時奸」符合「間」字在「時間」中的作用;二來否認這個詞以前曾讀「時奸」,這裏牽涉到兩個問題:(一)「時奸」是否比「時澗」更合理,更正宗。(二)勉強改讀一些極常用基本詞兒有沒有必要,有沒有可能。目前,這兩個問題還是懸而未決的。


標題:論「時間」

作者:林雅倫

原載:1982年4月《明報月刊》

近來看到很多討論「時間」一詞讀音的文章,執筆者固然有報紙的專欄作家,也有學校的語文教師。而其中最義正詞嚴的,要算劉殿爵教授在《明報月刊》中的《論粤語「時間」一詞的讀音》。

劉教授學貫中西,自屬通人,但他對於「時間」讀音的論證,我覺得頗有商榷之處。徐復觀先生曾說過:「學術本是冒犯權威前進的,只看證據與邏輯。」竊本斯旨,貿然陳一己之見,以求救於劉教授。

劉教授在《論粤語「時間」一詞的讀音》(以下簡稱原文)中,首先考覈「時間」一詞最早出現在古代典籍時,作甚麼用法;又引《現代漢語詞典》中對「時間」的界說,以作比較:

(1)物質存在的一種客觀形式,由過去、現在、將來構成的連綿不斷的系統,是物質的運動、變化的持續性的表現。
(2)有起點和終無的一段時間。 (例)地球自轉一周的時間是二十四小時。  蓋這房子要多少時間?
(3)時間裏的某點,(例)現在的時間是三點十五分。

劉教授發現古今對「時間」一詞的用法有所不同,因此歸結認為是:「作為哲學術語用,與其說是舊詞新用,毋寧說是重新再造的詞」,並懷疑「可能在清末民初介紹西方思想時」出現的。

案:我十分同意劉教授追本尋源的方法,以及這裏的見解,筆者也曾有過類似的懷疑。因此,私下曾向兩位前輩請益過,一位是劉教授的同事,另一位是活躍於學術界以外的文壇巨擘(因為是閒談式請教,所以不便公開他們的名字,但如果劉教授認為必要,我想他們也不介意),他們都不約而同地認為可能是從日文借來的(詳見下文)。

由於是新名詞,劉先生便認為「那麼讀音便不能求諸古代韻書」,建議「我們得看看現代辭書,究竟『間』字用作甚麼意義時讀『艱』,用作甚麼意義時讀『諫』。」於是臚列《現代漢語詞典》中,「間」字各條,包括音「艱」與音「諫」的,並歸納得出:
(1)作動詞用時,不論是甚麼意義,「間」都是讀「諫」的。
(2)作名詞用時,「間」只有作「空隙」(或「間隙」)解時讀「諫」,作其他意義用時,一律讀「艱」。「空隙」、「間隙」意義上的特點是從「隙」字得來的。「隙」是「裂縫」的意思,所以就「空」而言一定是狹窄的,就「時」而言,一定是短暫的。

劉教授認為假如不是短暫狹窄的話,如「兩者之間」等,都讀作「艱」;又引《廣韻》為例進一步說:「現代『間』字作『隙』解是讀去聲,但《廣韻》仍讀平聲。」因為古代「去聲只限於作動詞用的時侯,作『隙』解不是動詞,所以也讀平聲。」因而得出結論:「『時間』絕對不是『時』中的『空隙』或『間隙』,這從上引的界說可以看得出來。『時間』是『由過去,現在、將來構成的連綿不斷的系統。』世上沒有『連綿不斷』的『間隙』。所以按現代漢語的習慣,『時間』不應讀『時諫』;照古代韻書的區分,『時間』的間不是動詞,也不能讀「諫』。」

案:這一段邏輯性似乎很強,但是如果經過細心分析,仍不免露出破綻。

首先,原文在沒有充分證據之前,已經假定了「時間」一詞由兩個名詞組成,劉教授說「『時間」的間不是動詞,也不能讀『諫』」,是顯然把合成詞的詞性強加在兩個詞素之上,因而產生錯誤的結論。即如劉教授另文《譯語帶來的污染》,題目中「污染」一詞無疑是名詞,但試問「染」字是否名詞?

其次,即使「間」字是名詞,照古代韻書的區分,仍不能讀「艱」。因為《廣韻》中音「艱」的「間」字,即使作「隙」義,依劉教授的意見:「世上沒有『連綿不斷』的『間隙』。」豈不自相矛盾。其實,平聲的「間」字各義都與指示方位有關,跟時間的推遷無涉。

第三,反而仄聲的「間」字有迭、代的意思,這跟原文所引的界說較合。況且,古人對名、動詞音讀的區分,並不如劉教授想像的那樣機械。舉例說,《左傳》成公二年載:「頃公嬖人廬蒲就魁門焉。」下又云:「殺而膊諸城上。」「門」「膊」部是名詞作動詞用,音讀也沒有改變。反過來說,一字讀兩音。也不一定關係詞牲,如「看」字、「論」字就是。劉教授能指出平聲的「看」是名詞,仄聲的「看」是動詞嗎?

第四,上文曾謂「時間」可能是從日本語中借來,日文每置動詞於後,「時間」一詞的組合,莫非與此有關?不過,未有足夠論證以前,大可視作蠡測。

以上只解決了其古代韻書論證不合之處。但原文已表示古代韻書不足為據,假如不能從現代漢語的習慣上辨析清楚,則劉教授仍會堅持說:瑕不掩瑜。很可惜,原文關於現代漢語的部分依然有不盡不實之處。

「時間」有三義(見上,原文引自《現代漢語詞典》),劉教授置第二、第三條不願,恐有避重就輕之嫌。現代漢語中「間」字「作空隙(或「間隙」)解」,即使其意義如劉教授所說的:「就時而言,一定是短暫的」,卻也很適合第三條定義(見上引)。

據《現代漢語詞典》作「隙」表的「間」字,多少有指定的範疇。原文所引的例,如「當間兒」,是指發生事故的一刻;「團結無間」,是指某一羣人的合作性而言。至於平聲的「間」,按原文所引,共分四條:
(1)中間:同志之間;
(2)一定的空間或時間裏;(例)田間、人間、晚間;
(3)一間屋子;房間:(例)裏間、車間、衣帽間;
(4)量詞,房屋的最小單位:(例)一間臥室、三間門面。

但依愚見,可歸納為兩類:

(甲)量詞類:包括上面(3)、(4)兩項,因為「衣帽間」不過是「一間存放衣帽的房子」的簡稱。
(乙)可釋為「中」:包括(1)、(2)兩項,如「同志之間」、「田間」,可直接改為「同志之中」、「田中」,而「晚間」也不過是「夜晚之中」的概括說法,並無特定在夜裏某一段時間。

再看定義第二條(見上引),則明顯有指定範疇,當然音「諫」較合。其次,即使劉教授擇有利而就,其說也未必合理。試看第一定義(見上引),我們可以稍稍改變為:「時間是無數短暫時刻所組成的綫性發展系統;由過去經現在趨向未來。」每一短暫時刻就如綫上的點,對於這個發展系統來說,都是一個間隙;集合無數個間隙就可組成一個連綿不斷的發展系統,正如無數的點可組成一條綫。「現在」是「過去」與「未來」的轉捩點,也是發展上的間隙,「就時而言,一定是短暫的」。 事實上,「間」字在「分隔」的同時,也未嘗沒有交相接續之意,譬如 「黑白相間」一詞,就可解作黑白相接。原文謂「世上沒有『連綿不斷』的『間隙』」,只是一種詭辯的說法。

可能又有人會懷疑:「既然『隙』義的『間』字可以成立,那麼《廣韻》中音『艱』的豈不合適?」這樣想卻又大謬。第一,前面已經說過平聲的「間」都是指示方位,譬如農暇,可作「農隙」,但決不是「農間」(音「艱」);第二,即便平聲「間」字指示時間,劉教授即說過,因為是新造的詞,所以舊韻書不能作為根據;第三,語音經過一定的時間會產生變化。譬如《廣韻》中說是入聲的字,今日在普通話中已改讀平、上、去三聲,似乎不可以據《廣韻》以責難說普通話的人讀錯音。

劉教授更以「空間」與「時間」並稱、「時間」是「第四度空間」,便認為是二者讀音相同的有力論證。

案:也許劉教授忘記了對舉並稱之物不必等同。事實上,二者界定已有分別。「時間」是「由過去、現在、將來構成的連綿不斷的系統。」「空間」是「由長度、寬度,高度表現出來。」(原文引自《現代漢語詞典》)也就是說「時間」發展如綫,「空間」則是立體式。「時間」的遷移是三個分子內在不停運動、變化所形成,而「空間」的擴展卻是三個分子外在的伸延;所以我們計算「時間」以點數,量度「空間」則以體積。說「時間」是「第四度空間」,等於說「學識便是智慧」,根本不能作為音讀相同的證據。

現在我們大概可以得出結論:「時間」絕對不是「時中」或者「一時間」,反而應該是「時」中的「間隙」或「空隙」。這從原文所引的界說可以看得出來。所以按現代漢語的習慣,「時間」應該讀「時諫」;照古代韻書的區分,「時間」亦以音「諫」為準。讀「間」為「艱」,反而是傳統上的誤解而沿襲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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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原文中其他的理論,雖未必有關「時間」讀音的討論,但正如原文所謂:「這觀點牽涉到原則問題」,值得討論一下。

第一,劉教授認為「凡是讀音有助於詞義或詞性的理解和掌握」,都應該保留,否則,雖經約定俗成,「我們應有勇氣去改正」。

案:我們必須承認劉教授在一定程度上甚為正確。但語言文字畢竟是用作溝通的,在沒有歪離原意太遠的情況下,我認為可以從俗。舉個例子看,篆書是有助於字義或詞性的理解和掌握;相反,楷書在一定程度上「違背了這一原則」。我們是否要改用篆書呢?

又語音是不停改變的,在《廣韻》時代與《詩經》時代已有差別。譬如「蛇」、「它」等字,在《詩經》時代音拖,到了《廣韻》中,已起變化,今日我們讀這幾個字,與《詩經》時代更差距甚遠。我們讀蛇(食遮切),恐怕已失「上古草居,患它,故相問無它乎」之意,我們應否改讀古音呢?

第二,劉教授認為「如果誤讀的『俗』只是香港說粤語的人的『俗』,也不應堅持下去,因為普通話與粤音之間是有對應規律的。」

案:原文言下之意,「時間」音「時諫」只是「香港人的誤讀」,我認為未經過調查之前,很難證明其他地方說粤語的人並不讀「諫」。前面已經證明「時間」本音「時諫」,這並不是「香港人的誤讀」。由此看來粤音與普通話之間的所謂「對應規律」也有例外(其實所謂「對應規律」,不過是人為歸納兩種方言之間的一些關係,據此而得出的規律,並非絕對)。原文反而指責我們因此妨礙學習普通話,這是相當牽強。學習普通話並不需要甚麼「對應規律」,外國人也可說得很流利,難道外語跟普通話有甚麼「對應規律」嗎?所以依愚見:如果誤讀只為遷就「對應規律」,而並非適合意義上的需要──語言的實際需求,也不應堅持下去,以免混淆視聽。

第三,原文認為「四十年前,人人讀『時艱』,後來由於一小撮人誤讀『時諫』,終至約定俗成。」

案:筆者比劉教授年輕得多,無法知道四十年前的事,那時是否「人人讀時『艱』」,我們且不必爭辯;即使如此,後來的「一小撮人」又如何能將毫無根據的「誤讀」,發展至「約定俗成」呢?縱然「一小撮人」習染誤讀,大部分人必然了解正確讀音,何以只有劉教授力排眾議,以為非「艱」不可?原文中所舉的「意思」一例,便是最佳的證明,雖然部分人誤讀了(也許因為音變而誤。譬如「神話」之「話」字,口語通常讀上聲,但在「說話」一詞中,便讀回去聲了。而「意思」一詞,在客套用法如:「小小意思而已」,仍讀「思」去聲,反而質問時:「這是甚麼意思?」會提高成平聲,所以懷疑是音變)但很多老師都能指出孰是孰非,大部分人仍能正讀。由此看來,誤讀很難約定俗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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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上述論證我倒認為四十年前有人誤讀為「時艱」,但後來被糾正為「時諫」。我認為在中文水準日降的今天,如何利用中國古代典籍的教學來鞏固青年人的語文基礎,以及承擔中文教育所特有的德育使命,才是當務之急。至於一個字讀音的正確與否,正如梁厚甫先生所說:「不成問題的問題,有如攪茶碗裏的風波?」身居中文教育最高地位的人,實在不必在這間題上費那麼大的氣力。


標題:也談「時間」的讀音

原載:1982年5月《明報月刊》讀者‧作者‧編者(讀者來信)

編輯先生台鑒:

貴刊所載劉林兩先生關於「時間」之「間」字讀音,各有高見。然鄙意則以為讀「諫」音較為適合。蓋鄙人七十年前在廣州學塾讀書時,塾師黃澤農先生亦讀「諫」音,此時上課已有時間表矣。五十年前在廣州大學修業,石光瑛教授亦讀「諫」音;(石教授為前清舉人,經學名家,中山大學教授,吳道鎔太史弟子。)然口講無據,謹鈔錄左傳隱公五年一段:「春蒐,夏苗,秋獮,冬狩;皆於農隙以講事。注:各隨時事之間」。此「間」字讀為「諫」音,見《佩文韻府》卷七十五諫字韻。不知時賢以為然否?此上,並候
撰安。

七十八歲老翁林範三上


標題:從科學的角度看「時間」

原載:1982年6月《明報月刊》讀者‧作者‧編者(讀者來信)

編輯先生:

關於時間的讀音問題討論,劉殿爵敎授和林雅倫先生都有引用科學上時和空的觀念。在這方面我有些說話要提出來。在科學上實際討論時和空槪念的課題,要算是相對論了 。愛因斯坦發揮閔可夫斯基的「四度時空連續區」的理論,推演出比牛頓更為精確的重力定律,為現代科學帶來突破。這個時空觀念,不僅是正確的,而且是最合時宜的。

這個時空理論指出,時和空在科學觀點上是同一層次的,合起來稱時空間(Spacetime),因此在相對論裏,很多本來在三度空間中不守恆的物理量(如質量和能量等),在四度時空中卻遵守非常完美的守恆規律,因此時和空的同一性是正確的。

在四度時空裏任何兩點(稱為事件event)之間的間隙(即對應空間中任何兩個位置之間的距離)稱為區間(interval,諫音),是包括了空的距離和時的間隙。

在日常生活中,時和空當然可以分別看作獨立,而我們也可以找出它們相應的特性的稱謂。四度時空由三度空間(艱音)和一度時間(艱音)組成。在空間(艱)中,我們可以分劃出不同的間(諫音)隔,而在時間(艱)上,我們其賞也在按照我們的需要,分成或大或小的間(諫音)隔。因此,在時間(艱)裏以計時器分劃時間(諫),就相當於在空間(艱)裏以量尺分劃空間(諫)一樣了。

空間(艱)是統稱詞,空間(諫)是空間(艱)裏某兩個位置間的間隙;同樣,時間(艱)是統稱詞,時間(諫)是時間(艱)裹某兩黙間的間隙。這都是現代尖端科學所給我們的啟示。那麼,常用的「時間」詞,是指與空間(艱)相對應的統稱,還是指由某時刻起的時間(艱)的間隙?這個有關用語的問題,我看還是留待中國語文文法的專家來決定了 。

錢誌恩
四月廿八


補記:

筆者看罷以上文章,才知「時間」風波,不獨是讀音上的爭議。還有:

  1. 當年有人將一己見解,當成事實;有人推波助瀾,竟強制員工使用一個「單方面認為是正確」的讀音;
  2. 當年其實有人指出「時[奸]」根本不是正音。

二十年後,上述文章淹沒在歷史洪流之中。現在沒有人再提當年的「正音統讀」壯舉,亦沒有人提起當年的討論已經說明所謂「時[奸]是正音」根本只是一面之詞,無論在學術上還是現實上,均無立足之地。倒是某些人,掌握了傳媒公器,可以將「時[奸]是正音」、或者客氣一點「照顧」我們這些「讀錯音」的人而加一句「時[澗]是讀錯後被俗成的俗音」的思維,以「權威」的「正音」節目,企圖深植民心。這從2007年潘國森先生在其專欄指,有「大學中文系畢業生」來信謂「『時間』的而且確應讀作時『艱』。只是香港人一路以來都讀了錯音」可見一斑。有網友還指出在他的學校裏每個教師也會讀「時[奸]」。如此誤人子弟,我懷疑這些教師知不知道羞恥--但他們大可不以為恥,因為「正音」二字就是他們的遮羞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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