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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綫配音組又用歪音:「氰」改讀[晴]

無綫配音組以「教育下一代」的「社會責任」為名目,(碰巧)採用「何氏音讀」,擾亂社會習讀,又獻新猷。

「氰」是一個化學用字,用作化學元素Cyanogen的中譯。有一種毒物,名為「氰化鉀(Potassium cyanide)」,大眾應該很熟悉,因為此物即「山埃」。

幾年前的「毒奶粉」事件,污染物主角「三聚氰胺」,亦有一個「氰」字。於是,「氰」這個字經常在傳媒間聽到。當時我聽電視電台新聞,播音員都將「氰」讀成[清],而這個讀音也是社會慣常聽到的讀音。很多人大概不會知道這個字在一些字典中另有讀音。也就是說,這個讀音在社會間一直沒有爭議。

無綫電視聲稱有「教育下一代責任」,於是配音組會選擇「適切讀音」,傳遞「正確訊息」。說得很動聽,但如何向觀眾顯示自己「有做嘢」呢?最簡單的做法,就是「整色整水」,使用一些大眾不會這樣子讀的字音,掀起爭議,製造混亂,當社會大眾疑惑時,想起電視台曾自稱「有教育下一代責任」,所以「用正音」,便可以瞞天過海,以為他們的讀音很標準、很正確。

由於偵探小說、劇集、動畫中經常有使用山埃殺人的橋段,「山埃」的正式名稱「氰化鉀」自然亦成為配音組無法避免的用語。近日筆者發現,無綫配音組又來標奇立異,「氰」字,他們不讀大眾慣用的 [cing1清]音,而居然讀[cing4晴]音。以下是2013年2月2日播放,《東野圭吾懸疑劇場:布魯特斯的心臟》中,「氰」字出現時,配音員的讀音:

於是,拜無綫配音組所賜,「氰」在社會上由本來的一字一音,變成一字二音。「氰」一向慣讀[清],我認為毋庸置疑。該組將此音讀[晴],肯定是翻查資料後的決定。那麼,他們根據的,是甚麼資料?經驗告訴我,先查《粵音正讀字彙》,通常會有收穫。果然在何文匯《粵音正讀字彙》第214頁,「氰」字歸在陽平聲的[cing4]音之下,與呈、情、悠、情等字同讀。

之後的問題就是,何文匯的讀音合不合理?何文匯指,粵音正讀應該依從《廣韻》,《廣韻》的反切就是粵讀的根據。所以,審視讀音,一般會從歷史源流出發,看看一個字在《廣韻》等韻書的反切是甚麼。

不過,「氰」字卻不能這樣做。因為《廣韻》、《集韻》以至《康熙字典》都沒有收錄這個「氰」字(何文匯在書中也沒有提出反切依據)。如果我們說讀音要從古韻書找到根據,「氰」字無論怎樣讀都沒有根據,甚至「氰」這個字的寫法也沒有甚麼根據。要以古書為正,「氰」這個字,是一個百分之百的錯字,因為古書根本沒有這個字。

「氰」的讀音,既與古書無涉,我們就得看看現代字典的收音了。其實,由於「氰」是新造字,近世不少字典依然未收錄「氰」字。例如《道漢字音》有不少俗字、僻字,偏偏「氰」字依然缺席。筆者查了二十本有收此字的工具書,各書注音表列如下:

從上表可見,「氰」標讀我們日常使用的[清]音,佔全體工具書樣本九成。至於標讀現時無綫配音組的[晴]音,卻只有三本。

無綫配音組又一次選擇了一個與大眾通行讀音不符、又與多數字典取音不符,不過與何文匯取向相符的讀音,是否恰當,不言而喻。不過,我們且先嘗試了解,到底標讀[晴]音的字詞典,根據是甚麼。「氰」既是新造字,讀音自然就不會受任何既有的規矩(例如古韻書反切)所束縛,這個字的讀音,若不是經由政府頒定,自然是由羣眾約定俗成而來。從實際情況來看,不可能是前者。那麼,會不會[晴]音是一個有歷史根據、只是後來被[清]音取代的「舊音」?但以「氰」出現年期之短,和字詞典收錄[晴]音之零散,我又看不到這種跡象。加上粵語用作譯音的字,通常會讀成較高音的陰平、陰上聲,很難令人相信這個分明是譯名用的「氰」反而一開始時讀低音的[晴]、後來才「錯讀」為[清]。倒是目前資料最早收錄[晴]音的《李氏中文字典》令我起疑,這個讀音,會不會是來自普通話?

有這種懷疑的原因主要是我留意到《李氏中文字典》某些字的粵語注音,有直接對應自普通話讀音的痕跡。雖然我沒有深入研究,但《能仁學報》〈《粵音韻彙》與《李氏中文字典》粵語注音考異〉已經舉了不少例子,說明這一情況。「氰」既無韻書可考,李書逕用普通話音注粵音的動機就更加明顯。翻查《現代漢語詞典》,發現普通話此字原來讀成 [qíng] (陽平聲),於是豁然開朗:將「氰」標讀[晴],很可能是直接以普通話聲調對應注讀粵音的結果。

以普通話為憑注讀粵音的情況,在《粵音韻彙》時有出現。何文匯就曾經批評《粵音韻彙》定音準則含糊不清,「有時跟北音」。他在《粵音正讀字彙》中,以《廣韻》等書為定音標準,撇除本今讀、正語音等延伸問題,準則是很清楚了;但對於不見於古書的字,讀音準繩如何是好,卻未見交代。從「氰」字的讀音看來,何文匯對於新造字的態度大概是,寧願將一個沒有羣眾基礎但與北方話對應的近乎生安白造的讀音奉為「正讀」,也不願注讀一個「約定俗成」的實際讀音。

至此起碼可以肯定,[清]音絕不是錯讀,而[晴]音的可信性成疑。不過我尚有一些疑問:一如前述,「氰」是新造字,而這個字明顯是以形聲原則製造。形聲字的聲符和其讀音必有關係,而既然造字時以「青」來做聲符,按理說即使在普通話,讀音也應該直截了當定為「青」,而不會簡單事情複雜化,故意定音為「晴」。再追查之下,果然內有文章:在台灣,「氰」這個字的讀音就和普通話不同。1947年初版、2011年再版重印的《辭海》第755頁,「氰」字條下就寫着:「讀如青」。教育部重國語辭典也將「氰」字標讀陰平聲,與今日的粵讀相同。如此說來,很有可能「氰」這個字本來在北方也是讀成[清]音的。那麼為何之後又會變成[晴],由陰平變陽平呢?周有光《中國語文的時代演進》(2003)中〈同音詞的分化〉就有答案:「科學家爲了分化『同音術語』,規定用不同的『聲調』來讀某些同音的『科技漢字』。例如:『氨』 ān (陰平),『銨』 ǎn(上聲),『胺』 àn (去聲);『氫』qīng (陰平),『氰』 qíng (陽平)。」

於是真相大白:「氰」字本來就讀成[清],粵音北音皆如此。只是因為北音「氰」與「氫」同音,於是科學家將「氰」字讀音改為陽平聲,以與陰平聲的「氫」區分。又由於眾所周知的歷史和政治原因,這個讀音,只在大陸生效。所以,普通話的規範讀音是陽平聲的 [qíng] ,而國語的讀音依然是 [qīng]。至於粵語,「氫 [hing1輕]」與「氰 [cing1清]」本來的讀音就不同,更沒有分化聲調區別字義的必要,所以一直以來的讀音都是[清]。少數字典辭書,包括自稱「正讀」的何文匯,將「氰」標讀[晴],只是根據普通話讀音「老作」出來,沒有道理。我相信說「氰」讀成[晴]在粵語算是「錯音」,也不誇張。

回說無綫配音組的讀音取態。無綫是根據甚麼原因,去將「氰」字讀[晴]呢?如果說是根據《粵音檢索漢語字典》,那麼此字典將「彌、瀰、獼」三字標讀[尼],該組亦無跟隨。如果說是根據《李氏中文字典》,則此字將「冥」字標讀[皿],他們也沒有跟隨。如果說是根據《廣州話、普通話速查字典》,那麼一來此書亦有收[清]音,而此音係實際的流通讀音,該組為何當此音「無到」,亦很耐人尋味。於是,用消去法來看,數來數去,都只有何文匯的《粵音正讀字彙》,與無綫配音組近年的讀音決策相合。那麼,他們到底因何選擇了這個脫離大眾、脫離多數字典取態的[晴]音來「教育下一代」、「傳遞正確訊息」、「選擇適切讀音」,答案似乎就呼之欲出了。

字詞典將「氰」標讀[晴],很明顯是沒有任何道理可言的;用普通話作粵讀根據,本身就是荒謬的(否則,根據周氏文章,普通話「癌症」與「炎症」同音,於是普通話將「癌」改讀 [ái],難道字典又可以因此將粵音改注[捱],要人癌症讀[捱]症、生癌讀生[捱]?)。雖然無綫配音組讀出這個[晴]音,明顯是盲從權威,處事輕率的結果,但他們搞亂讀音已非首次,期望他們會改回使用一個何文匯不承認但大量字典收錄的通用字音,可能性大概還不如期望自己中一次六合彩頭獎。所以我只能在此重申,「氰」字讀成[清],是一個正確讀音,沒有爭議。讀成[晴],縱有何文匯撐腰,我也必須冒犯權威指出:此讀沒有學理和現實根據,嚴格來說,算是錯讀。我亦再次呼籲大家千萬不要相信無綫電視現時廣播時使用的任何讀音,家長、教育界更必須提高警覺,小心你們的子女、學生被電視台這種所謂「正音」污染。

記得何文匯博士曾經在《粵讀》扉頁發表過這十字真言:

cover

以這十字真言,對比本文前段「氰」字的字典收音,可謂一大諷刺。何博士在最近的訪問說:「要人改正發音是很難的,難說對與錯,若考試準則從嚴、不許人讀俗音的話,我覺得大家也溝通不到,故要在寬嚴中取平衡。」不知道電視台仆心仆命連番使用碰巧是何文匯博士欽定的讀音,是否「平衡」得宜呢?叫人查字典,卻不承認多數字典收錄的讀音,原因為何,何博士又是否願意向我們這些愚民解釋一下呢?到底「氰」字,人人慣讀[清],電視台配音組偏要讀[晴],製造讀音分歧,削弱語言交際職能,危害語言穩定,是電視台的責任?何文匯博士的責任?抑或是不聽從何文匯旨意,使用[清]音的市民大眾呢?

從羅山更改「刊」字讀音看無綫所謂「教育下一代責任」

拙作《解‧救‧正讀》出版,評論何文匯博士的「正讀」取態,目的就是向公眾指出,何文匯提倡「正讀」,和他所提倡、稱為「正讀」的讀音,並無必然關係。至於評論無綫電視現時的讀音傾向,目的,就是要向香港觀眾表達一個訊息:

無綫電視,尤其報幕員和配音組的讀音,信唔過。

因為他們現在有趁着「正音」尚待公論之時,率先歸邊,亂搞讀音,並若隱若現地以「正音」二字,概括他們所選擇的讀音的嫌疑。其中,羅山就是帶頭利用其傳媒優勢搞亂粵音的表表者。

羅山,本名羅榮焜,他的名字未必人人知曉,但他的聲音應該人所共知。因為他就是無綫電視多年來的報幕員(參選炮台山區議員時報稱職業為「電視熒幕宣傳主持 Station Announcer),由1989年至2001年,翡翠台播放節目開始前的台徽片段,均由他喊出「無綫電視翡翠台」的台號。而像香港小姐競選、星光熠熠耀保良之類的大型直播節目,開始時喊出「(節目名稱)現在開始」的,亦是羅山。近年,羅山似對香港粵語水平下降問題,甚為着緊。大概身為傳媒人,他深感任重道遠,於是身體力行,利用自己在傳媒發聲的優勢,親自起用大堆所謂「正讀」,普渡眾生。

羅山長駐電視台多年,觀眾對他的聲音再熟悉不過。近年,他熱衷於反其道而行,將大家再熟悉不過的讀音,重新陌生化擾亂社會,以成就一己之「正音堅持」。「刊」字讀音,就是其中一個營造他「堅持正音」形象的棋子。

「刊」字讀[罕],是很多人多年來的慣用讀音,而這個讀音,源遠流長。首先,距今188年前,1825年新鐫的《分韻撮要》已經將「刊」歸入上聲,與[罕]同讀,而此書現存最早為1782年版。

01

至於以《分韻撮要》為藍本、外國人寫的《初學粵音切要》(1855)、《英華分韻撮要》(1856),亦將此字歸讀上聲。

而1841年,即172年前,裨治文《廣東方言讀本》(Chinese Chrestomathy in the Canton Dialect)亦將「刊」字標讀上上聲(即陰上聲)[罕]。

bridgeman

(「刷」字《廣韻》收「所劣切」和「數滑切」,以今音讀之,就是讀 [syut8雪] 或 [saat8撒],正與上圖標示的兩個讀音契合。也就是說,很可能在「刷」字「錯讀」成[caat8擦]之前,「刊」已「錯讀」成[hon2罕]。)

這個傳統讀音,年前潘國森、黃仲鳴先生拜訪李育中教授(1911年生)時得到證實。李教授說,「自他老人家一九二二年到廣州,『時間』讀『時諫』、『刊物』讀『罕物』,向來無變,幾十年來都沒有另讀」。

來到現代,我們看到,81年前,1931年的《民眾識字粵語拼音字彙》,「刊」字只標[罕]音:

chiu

至於74年前《道漢字音‧粵語音典》亦有收[罕]音

到了1940年,黃錫凌《粵音韻彙》將「刊」標讀[hon1]音。結果,由於「《粵音韻彙》的注音在香港的影響力很大」(華僑日報1980/10/10),很多字典都開始加上 [hon1] 音。

《解‧救‧正讀》為「刊」的字典標音製了一個表:

table2

上表第二行、1971年的《廣州音字彙》(馮思禹編著)將[hon1]列為正讀、[hon2罕]則列作口語讀音。值得留意的是,馮氏在十多年前所編、1955年出版的同名字彙,將[hon2罕]列為唯一讀音。同一取向亦見於其姊妹作《部身字典》。為甚麼十餘年間一字可以「生」出另一個讀音,箇中原因,令人遐想。

我曾經看過有網友引用筆者製作的字典標音表(記憶中是討論「雛」字讀音時),然後說這表示此字讀音「有爭議」。「有爭議」予人的感覺就是,這個字該怎麼讀「未有定案」。但其實,筆者製此表,原意非為指出兩個讀音「有爭議」。謹摘錄陶傑《高等中文大典》P.145〈戀古癖〉一文數句:

報紙的一小撮文人不止喜歡咬文嚼字,為了顯示一份對真理和原則的執着,強調要用「正字」。……只不過,字字都執着於癖古之正,整個現代中國語文,無論書信報刊,都是別字連篇……例如,各位大哥:「人參」是錯的,本應作「人蓡」;「山楂」是錯的,本應作「山樝」……「懷孕」是錯的,本應作「懷𣎜」……

有人說:「文字應該約定俗成好,還是執着於正字好,是個爭論三天三夜也難有結論的課題。」不必爭論三天三夜,早有結論了。結論在哪裏?在於中國語言學家楊潤陸,在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出版一九八一年四月號的《訓詁研究》中一篇論文〈論古今字〉裏,一言九鼎的一句話:

「在今字產生並通行以後,古字就失去存在的意義而逐漸消亡。」

因此,不管甚麼甚麼史記和老子,在「紋身」通行以後,「文身」就失去存在的意義而死亡;在「癮君子」通行以後,「隱君子」就失去存在的意義和死亡;在「手錶」發明以後,「手表」就死亡;在「身份證」出現之後,「身分證」就死亡。

同樣地,這些讀音,在我看來,其實是沒有甚麼好「爭議」的。即如「孕」字,本作「𣎜」,連讀音也讀成和「蠅」字差不多的[jing6認],今時今日,我們將其字「寫錯」,再將其字「讀錯」,簡直是一「誤」再「誤」,也不見得我們非改讀[認]婦、改寫「𣎜婦」不可。又例如上段提到的「刷」字,你要拿古書作準,相信我們今天九成九港人都讀錯了字。

而刊字,我當然知道[hon1]音有其歷史根據。但今時今日還搬出「古寒切」,以為「正讀」,並將一個起碼有一百七十多年歷史,大家都讀的[罕]音,稱為「日常錯讀」,我就不能不懷疑,如此「對錯之辨」,純屬學者為了「心目中的粵音正讀」烏托邦所作的語言偽術。他們與時代、與社會現實的脫節程度,可參詳香港電台的《粵講粵啱》節目。節目中,扮演女學生的角色語帶嘲諷地說甚麼「校[罕]呢就好罕見,校[hon1]呢就間間學校都有」,謂「讀陰上聲嘅[罕]係唔啱㗎」。將一個一百幾十年的讀音說成是「罕有」事物,廿本字典有收的讀音是「唔啱㗎」,正是「精神勝利法」的極致。

而傳媒之所以樂於奉迎,我認為只是因為電視台亟欲獲得「有社會責任」的正面形象,而予人「注重讀音正確」之感,剛好可以達到此一目的。如何可以讓觀眾即時覺得這家傳媒機構「注重讀音正確」呢?最簡單的方法,就是挖一個幾十年甚麼百幾年來不見得有甚麼人用過的讀音,去大搞語言陌生化,構建一種能顯出自己使用的讀音高人一等的語言秩序

「刊」這個字,羅山先生本來一直使用一個百多年來的讀音[hon2罕]。且看2008年10月28日的TVB周刊廣告:

再看看 2013 年 1 月 30 日,「TVB周刊全新睇法」、「TVB周刊出版咗喇」,依然使用正確但不獲何文匯承認的[hon2罕]音:

到了2013年2月25日,他便開始將他在樹仁大學演講時,稱為「正確讀音」的[hon1]音,滲進廣告聲帶中。片段中,第一個「刊」讀 [hon1]、第二個「刊」卻讀 [hon2]:

六年前,我在新聞組表達對無綫配音組搞所謂「正音」的關注時,被某君罵個狗血淋頭。此君認為,如果不搞「正音」,便會發生配音員甲讀這個音,配音員乙讀那個音的衝突。羅山先生在上述片段中正是精神分裂地一人分飾「甲讀甲音、乙讀乙音」的荒謬衝突。如何解決這種「甲讀甲音、乙讀乙音」的問題呢?很簡單,當然是套用某君邏輯,使用「正音」,以作「解決讀音不統一問題」的完美示範了:

無綫配音組「非單純參考何文匯教授的意見」後,將「桅」讀成除了何文匯認可為「正讀」,卻在百多年來不見字詞典、粵音文獻收錄的[危]音。所以,該組與羅山將刊讀 [hon1] 音,既有多本字典為據,自然更能肯定不是受何文匯的「正讀」取態影響了。他使用這個讀音有沒有錯呢?這是一個很複雜的問題。因為,如果說一個有二十多本字典收錄的讀音「錯」,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當然,對何文匯或羅山來說,大概是非常簡單的事)。但是,如果問,羅山身為傳媒人,在電視台擁有極多「發聲權」,如此「捨[罕]而取[hon1]」,有沒有問題呢?這就似乎不是不可以斟酌了。因為觀乎上述種種證據,我想,我們應該可以有一個很強力的理由去質疑,搞一個百幾二百年的傳統讀音,說是「正確讀音」,到底意欲何為?是真的為了粵語的讀音傳承?抑或只是為了趁着現時「正音」界線含糊,乘機「搵着數」,博取無知市民大眾的道德認同?

而我們還要問一個問題:假使羅山先生這個 [hon1] 音,真的一呼百應,令全港市民遵用。這又是否表示他們的粵音,就「正」到加零一了?

即如羅山先生2007年在樹仁大學主講《正確發音與改善懶音》課題,現時香港粵音問題,可分兩類。一是相對於「正音」的「懶音」,一是相對於「正讀」的「錯讀」。筆者認為,後者較易聽得出來,前者則否。事關要聽得出諸如「你 (nei5)」、「李(lei5)」之別,聽者要有不低的語音靈敏度,又或者其語言系統中,有相關音位的對立。早陣子,無綫的《新聞檔案》回顧九十年代有關「正音vs懶音」問題,記者要受訪者讀一段文字,再看看他們的讀音是否標準。其中一位女同學,將「國(gwok8)」讀成「角(gok8)」。記者糾正:「係國[gwok8]呀。」然後該女同學嘗試模仿記者的讀音,卻依然發出[gok8角]音。這大概就是該女學生根本沒有 [gw]和[g] 對立的意識,在她聽來,兩者根本無分別。至於「正讀」,例如本文的「刊」字,是屬於陰平還是陰上的異讀問題,我相信所有講廣東話的人,就算不知道這兩個讀音是第幾聲,仍然可以指出 [hon1] 和 [罕] 是兩個截然不同的讀音。

所以,是不是人人讀[hon1],粵音就無後顧之憂?我很懷疑。最壞的情況,就是有些人,語言水平不高,卻因為學會了這些「正讀」,便以為自己讀音無懈可擊,四出「普渡眾生」,而不是檢討自己的讀音還有甚麼不足。筆者對這些所謂「正讀」提異議,而被不少人譏為「唔識中文」、「不查字典」、「讀多幾年書先講嘢」,足證所言非虛。

羅山當年在樹仁大學演講,不完全認同何文匯自稱為「正讀」的「何氏音讀」。那時我雖然對他所提出的「對錯之辨」不盡同意,但對他的堅持和執着仍有幾分尊重。不過,這幾年間,目睹他不斷改變讀音,例如將「購、構」改讀[究],和現在將「刊」改讀[hon1],就不免予人「口裏說不,身體卻很誠實」之感:說到底,還不是又乘着社會對「正音」問題缺乏認識,於是利用自己在電視台播音的優勢,改變讀音,透過製造語言混亂,企圖重構「語言紀律」,以成就一己「堅守正音」高尚情操的沽名釣譽技倆。那麼,我們還可以放心讓他們在大氣電波推廣甚麼「粵音正讀」嗎?

[按:我知道天一半地一半「正音」可能是聲帶剪接所致,惟此事諷刺地正凸顯了如此「正音」的荒謬。]

《能仁學報》第十一期「粵音專號」

《能仁學報》由能仁書院輯刊,近日發表了第十一期,校監釋紹根在序言稱此期為「粵音專號」,由單周堯教授擔任主編,探討粵音問題。是期輯有論文四篇,分別是:

  1. 正字與正音(單周堯)
  2. 《粵音韻彙》與《李氏中文字典》粵語注音考異(蕭敬偉)
  3. 《廣州話正音字典》與《常用字廣州話讀音表》粵語注音比較研究(李素琴)
  4. 《粵音正讀字彙》所載日常錯讀字異讀研究(鄭少玲)

《正字與正音》一文,內容大致上就是單教授在零八年左右發表的演講(及Powerpoint文件)的文字版本。在「正音」部份,單教授指出「香港通行的粵方言…目前沒有一個統一的粵音標準。粵音怎樣才算正確,到現時為止,仍然莫衷一是」。他並從戊、滴、誼、彙的讀音流變,解釋「反切是審音的一個重要依據。不過,參考古代反切,只是審音的原則之一」這個重要但很多人(尤其傳媒)忽略的事實。他將「正字」與「正音」相提並論,指出:

我們不寫「艸茻」而寫「草莽」,不寫「酬醋」而寫「酬酢」,不寫「蝯猴」而寫「猿猴」,不寫「劈歷」而寫「霹靂」,不寫「冰結」而寫「凝結」,都是因為約定俗成的緣故。從這個角度考慮,字典是否可以完全不理會早已約定俗成的語音,把「友誼」的「誼」標去聲呢?考試又是否可以完全不理會早已約定俗成的語音,要求考生把「友誼」的「誼」唸作去聲呢?那似乎不是不可以斟酌的。

蕭敬偉博士在第13屆國際粵方言研討會發表過《試論〈粵音韻彙〉、〈常用字廣州話讀音表〉和〈廣州話正音字典〉的粵語注音差異》,今次則集中《粵音韻彙》和李卓敏博士所編的《李氏中文字典》的比較。文中對二書互有褒貶,而蕭博士指出「《李》書的…編者顯然有意擺脫傳統粵音工具書的窠臼,使書中的粵語注音更接近實際粵音」、「《李》書的取音標準折衷新、舊,較能反映粵音的實貌」,我認為是非常正確的評語。

第三篇文章則集中比較兩次較大型的學者審音成果--《廣州話正音字典》和《常用字廣州話讀音表》--的粵語注音。其中作者對於粵音標準的「從切從眾」問題上有以下見解:

由於語音是會變化的,我們總不能只拘泥於依循過往的韻書來研訂讀音。《讀音表》和《正音字典》值得我們重視的地方,就是其注音原則。雖然有學者認為,反切在讀音上仍然扮演著相當重要的角色,但事實上,不少學者對《讀音表》和《正音字典》之注音原則是加以肯定的。

假如我們注音時只依循《廣韻》和反切,而完全不理會社會實際情況,那將會影響語言作為溝通工具的作用。…香港是一個發達的社會,我們在講求經濟效益之餘,也要顧及語文方面的發展。《讀音表》及《正音字典》的注音原則是值得參考的,盼望日後各方在進行「正音」工作時,能顧及社會實際情況,認真考慮《讀音表》及《正音字典》之注音原則。

而最後一篇收錄了何文匯「正讀」天書《粵音正讀字彙》中的「錯讀字」在其他粵音工具書中的注音比較研究。

站在學術研究層面,這些論文未必是想表達甚麼立場。不過筆者認為,各篇論文的訊息非常清楚,就是

  1. 何謂粵語「正讀」尚未有社會一致共識;
  2. 不是所有學者都認為「正讀」必須以《廣韻》反切為依歸,事實上目前趨勢是越來越多聲音認為應該尊重行之已久的通用讀音,即使這個讀音已不合中古反切;
  3. 雖然有學者依據《廣韻》反切擬出所謂「正讀」,但其實某些「錯讀」早已為不少粵音字典所接受。

其實此即我在本網誌及《解‧救‧正讀》講到口水乾的重點。不過我只是Small photo,他們卻是學者,你就算不信我,也不要以為全世界研究粵音的學者只有一個。

對此題材有興趣者不妨一看。

傳奇讀音爭議(論「傳奇」一詞粵語讀音)

本網誌有數篇關於「傳奇」一詞讀音的文章。拙著《解‧救‧正讀──香港粵讀問題探索》(2013 年初版)將本網誌有關「傳奇」一詞讀音之文章歸納、整理及補充,成為第七章〈論「傳奇」讀音〉(第三版 299-330 頁)。文章舉出多項證據,證明「傳奇」一詞中的「傳」字讀成大眾日使用的 [zyun6] 音並無問題,這個讀音甚至可以上朔到清代(1671年),並有字詞典、學者支持。歡迎前往 http://www.savepropercantonese.com/ 網頁免費下載 《解‧救‧正讀──香港粵讀問題探索》一書。

本文寫於 2011 年,拙著第七章〈論「傳奇」讀音〉以本文為基礎寫成。為免混亂,已將本文更新為與拙著第七章相同,不過補上一些引用文章/字詞典的圖片。


女星伊莉沙伯泰萊逝世,坊間形容她是「傳奇」女星。「傳奇」二字,落到無綫手上,自然讀成[全]奇。

筆者自奧運開始,留意電視台將「傳奇」讀成[全]奇的情況,發現基本上無論是新聞部還是綜藝科,無論是配音片、宣傳片、紀錄片,人人都恪守「傳奇讀全奇」的金科玉律,企圖透過人海攻勢,以「何文匯認為是正確的讀音」,取代我們的日用讀音。

而這個「日用讀音」,即 [zyun6] 奇,不是被指為「錯讀」(如何文匯),就是被指為只屬於「約定俗成」的「大眾習慣」,而沒有學理根據(如歐陽偉豪)。

我在 2009 年發表過兩篇文章,指出「傳奇」一詞讀成 [zyun6] 沒有錯。之後,筆者仍繼續關注此一讀音,本文可說是之前發表文章的彙整和補充。本文解釋了「傳奇」一詞的原始詞義,此後的發展的用法,佐以香港的現實情況,以及字典的收音,確定 [zyun6] 奇一讀有學理根據、有字典根據、有事實根據,並揭示一個讀音只要某些正讀學者「不高興」,將之誣為「錯讀」「俗讀」,便會獲電視電台瞓身支持,聯手撲滅 [zyun6] 奇讀音的荒謬現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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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 引言

「傳奇」這個詞語現在頗為常用,大家不時會聽到「傳奇故事」、「傳奇一生」之類說法,形容人事之奇特、不尋常。多年來,大眾都將「傳奇」一詞讀成[zyun6] (無常用同音字,將「住願」二字快讀可得)奇。但在近幾年,政府、傳媒忽然發難,將讀音由原來的[zyun6]奇改成[全]奇,引起一陣議論。「傳奇」變[全]奇,跟八十年代的「時間」變時[奸],有若干相似之處:

  • 被改動的字音,其實跟現時活躍、以何文匯為代表的「正讀派」的「正讀」原則(即以《廣韻》為正讀)無關,但同時他們是這個有爭議的讀音的倡議者。
  • 被改變讀音的字,本來就有平、去聲兩個讀音。「間」,一音[奸],陰平聲;一音[諫],陰去聲。「傳」,一音[全],陽平聲;一音[zyun6],陽去聲。
  • 被改動的字音,粵語長期習慣讀去聲。「時間」,習慣讀時[諫];「傳奇」,習慣讀[zyun6]奇。
  • 古代韻書、字典(如《康熙字典》)從沒有明確標示上述詞組必須讀成「正讀派」所提倡的字音,即時間必須讀時[奸]、傳奇必須讀[全]奇。
  • 改讀並非粵語的流通讀音,但符合與普通話的聲調對應。「時間」的「間」,普通話習慣讀陰平聲;「傳奇」的「傳」,普通話習讀陽平聲。

「傳」是個多音字,讀音有「因音別義」的作用。茲將「傳」字的粵語拼音、本書所用直音、意義及與之對應的普通話漢語拼音整理如下:

pron

義項2B是口語變調讀音,不屬本文討論範圍。本文探討的,是「傳奇」在意義上是否必須讀[全]奇而不能讀[zyun6]奇。

由於「傳奇」在普通話多數讀[全]奇,有些人便以為既然普通話是如此讀法,這個音就一定是「正音」,即「正確讀音」。其實普通話標準音由政府部門審訂,不乏約定俗成的讀音;不同語言在讀音上亦有其內部法則,不應混為一談。下一節會闡述我認為港人多年來將「傳奇」讀成[zyun6]奇並非錯誤的理據。

第二節 「傳奇」讀「[zyun6]奇」的論證

「從切派」的學者要求每個讀音必須「有根有據」。既然他們認為「傳奇」必須讀[全]奇而不能讀[zyun6]奇,一個很合理的設想就是,他們是從「考據」角度得出這個讀音,而絕不會是從「約定俗成」的角度。所以,讓我們先從「考據」角度出發,探索一下「傳奇」一詞的來源。

1. 「傳奇」的原始詞義

「傳奇」一詞,始於唐代。誰最先使用此詞,有兩種說法。

一種意見認為,「傳奇」一名最先出自中唐時期的元稹(779-831)。持此論者的看法是:元稹創作了一個有關張生與崔鶯鶯的愛情故事,並將這個故事命名《傳奇》。後來宋人收入《太平廣記》時,將篇名改為《鶯鶯傳》(又名《會真記》)。

另一種說法是:元稹的篇章本來就叫《鶯鶯傳》,《傳奇》一名是後人所改。此前,晚唐時期的裴鉶(約860)將他寫的神怪小說輯成書,名為《傳奇》,他才是最先使用《傳奇》一名的人。

無論採何種說法,首先可以知道,「傳奇」一詞最初並非用來形容奇特人事,而只是書名或篇章名。事實上,「傳奇」一詞約在宋代才開始泛化,慢慢成為唐宋時期短篇小說這種新興文體的專稱。有學者於是從元稹、裴鉶二人分別將自己的小說作品命名為《傳奇》的原委,推求「傳奇」一詞的讀音。李軍均《傳奇小說文體研究》(1998) (P.20):

雖然元稹與裴鉶兩人都使用「傳奇」作小說的名稱,但他們在使用意義上存在某種程度的差別。論述這一差別之前,有必要對「傳奇」的音義進行辨析。「傳奇」一詞的發音有兩種。一是平常使用之發音“chuánqí”;二是較少使用之發音“zhuànqí”。這兩種發音的差異由不同的內涵所決定。有一種觀點認為:「『傳奇』之『傳』應是『傳記』之『傳』,而非『傳聞』之『傳』,『傳奇』的內涵應是用傳記體、史傳體來寫奇異人物、奇特故事,或為奇人異事記錄立傳。」照此種觀點理解,元稹著述《傳奇》(《鶯鶯傳》)應該是“zhuànqí”,是為張生這一奇人或者張生與鶯鶯之間的愛情故事這一奇事立傳。如此理解當與元稹著述之初衷相吻合。元稹之初衷是從維護封建禮教的立場出發,將鶯鶯寫成害人害己的「尤物」,將張生寫成「善補過」的正人君子,以警醒後人「使知者不為,為之者不惑」。作為史傳體例之一種,傳體著述不僅記人記事,還應具備史鑒功能。從此意義而言,元稹使用「傳奇」一詞命名他的單篇傳奇小說,與該觀點契合。至於裴鉶《傳奇》書名意義,則並非如該觀點所言。裴鉶著述傳奇小說及以「傳奇」命名的本意,一如清人梁紹壬《兩般秋雨庵隨筆》卷一所云:「裴鉶小說多奇異,可以傳示,故號《傳奇》。」故裴鉶「傳奇」之用,則應是“chuánqí”,是傳示或傳聞奇異之事。

[李軍均]傳奇小說文體研究_20

原文所謂「平常使用」和「較少使用」當然是就普通話而言。普通話漢語拼音「chuánqí」,「傳」讀陽平聲,對應粵語就是[cyun4全]奇;漢語拼音「zhuànqí」的「傳」讀去聲,對應粵語則是[zyun6住願]奇。與普通話相反,[zyun6]奇在粵語是常用讀音,至於[全]奇一讀,在某些「有心人」鋪天蓋地大舉進軍之前,幾乎聞所未聞。

李軍均認為,讀成[zyun6]奇,「傳」的意思就是以傳記體、史傳體的形式去紀載奇人奇事,與元稹《傳奇》(《鶯鶯傳》)一文題旨相合。而裴鉶所著《傳奇》則無此意:他的「傳奇」是清代梁紹壬《兩般秋雨庵隨筆》所言的有「奇異」之事可以「傳([全])示」。按李氏此說,其實[zyun6]奇、[全]奇兩個讀音都有根據。雖然現在到底哪一個「傳奇」才是最早出現可說是存疑,但既然存疑,起碼我們可以相信:即使站在讀音要「追本溯源」這一立場,也不能因為[zyun6]奇這讀音在意義上與裴鉶《傳奇》不合便一口咬定[zyun6]奇是錯讀。

再者,即使是裴鉶的《傳奇》,也有學者不贊成梁紹壬「多奇異可以傳示」的主張。研究古代文學的李劍國教授在《唐五代志怪傳奇敘錄》(1993)中認為(P.6):

本來傳奇與志怪同義。傳者記也,奇者怪也。(傳應當讀作傳記之傳,這裏是名詞用如動詞,並不是傳示之義)。裴鉶《傳奇》確實都是描寫神仙鬼怪的,而志怪之怪,正指這些內容。不過奇字含義更廣,不光可指超現實的奇事,也可指現實中的奇事。因此用「傳奇」──記述奇人奇事──來概稱唐代新體小說,實在是一個天才發明。

李劍國_唐五代志怪傳奇敘錄_P6_1

同頁並有注云:

清梁紹壬《兩般秋雨庵隨筆》卷一云:「《傳奇》者裴鉶著小說,多奇異可以傳示,故號《傳奇》。」其說非是。《開天傳信記》之傳才是傳示之義。然傳記之傳固亦有傳示義,《史通.六家》云:「傳者,轉也。轉受經旨,以授後人。或曰傳者傳也,所以傳示來世。」記載(傳)以傳世,二義相關。原其初義,則記載之謂,傳與志、錄、記一義也。

李劍國_唐五代志怪傳奇敘錄_P6_2

李劍國教授一來不認同「傳奇」之「傳」解作「傳示」,因為「傳奇」本與「志怪」同義,將「傳」讀成[全],就會失去了與之相對的「志」字的紀錄義。二來他指出「傳」字平去聲二讀互有關連,即使讀作「傳記」之「傳([zyun6])」,這個「傳」亦有「傳示」之義,因為「紀載」的目的,正是用來轉授後人、傳示來世。有關這一點不妨參考《康熙字典》對「傳」字的釋義:

傳…柱戀切,音瑑。賢人之書曰傳。紀載事迹以傳於世亦曰傳,諸史列傳是也。

所以,「傳奇」讀成「[zyun6]奇」,固然有「紀載」之義,但亦有包含「傳示」之義。

2. 從「志怪」到「傳奇」

「傳奇」讀成[zyun6]奇的根據,還與剛剛提到的「志怪」有關。這裏的「志」解作「記載」,現在一般寫作「誌」。「志怪」就是「誌怪」,即「記載怪事」的意思。志怪也是小說文體的一種,盛行於魏晉南北朝,可視為傳奇的前身。志怪小說源於方士的奇談怪論、記述神異鬼怪故事傳說,是「受當時盛行的神仙方術之說而形成的侈談鬼神、稱道靈異的社會風氣的影響下而成」。六朝時期作品不少以「志怪」命名,例如祖台之《志怪》、曹毗《志怪》、孔約《孔氏志怪》等。志怪小說代表作有東晉干寶的《搜神記》。

魯迅認為,「傳奇」源出「志怪」,乃在「粗陳梗概」的志怪體上「施之藻繪,擴其波瀾」,文筆更為精細曲折,並講求敘事的完整性。李劍國在《唐》書指,魯迅從創作意識和審美角度區分傳奇和志怪體,不過牽涉到具體作品,有時亦未必能準確介定(P.6):

即使到了清代,號稱短篇小說之王的蒲松齡,他寫《聊齋誌異》也不是篇篇都精雕細刻,其中頗有些微型小說。所以紀曉嵐說它「一書而兼二體」,二體即小說體和傳記體,指的是志怪和傳奇。

這顯示「傳奇」、「志怪」關係密切,二者往往對舉。「志怪」的「志」(誌)就是紀錄的意思。「傳奇」讀成[zyun6]奇,傳者志(記)也、奇者怪也,兩個稱呼恰好相對稱。

3. 傳奇文體的特徵

第一節講過,李軍均認為裴鉶《傳奇》讀成[全]奇,比較切合該書原旨。同書他又謂(P.20):

裴鉶著述的原旨,歷代有多種解釋。如明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莊嶽委談(下)》云:「以駢好神仙,(裴鉶)故撰此以惑之。」徐渭《南詞敘錄》亦云:「裴鉶乃呂用之之客,用之以道術愚弄高駢,鉶作傳奇多言仙鬼事諂之。」考諸《傳奇》一書的逐篇內容,「其書所記皆神仙怪譎事」。既然裴鉶著《傳奇》以惑主為原旨,必然缺少元稹《傳奇》(《鶯鶯傳》)中所寓之勸諷與史鑒精神。這是元稹在使用「傳奇」一詞上內涵的分野。

裴鉶當時是唐末靜海軍節度使高駢的從事。高駢行為怪誕,喜好神妖之說,重用方士呂用之。據《南詞敘錄》所載,裴鉶作《傳奇》,是與呂用之聯合迷惑高駢的手段。

【按】

李軍均認為由於裴鉶的《傳奇》沒有「傳記」精神,所以讀成[全]奇較合原旨。不過我反而有這種想法:裴鉶作《傳奇》,就是意圖將明明是虛構的事,冠之以「傳記體」、「史傳體」的名號,以增加其真實性,取信於高駢。他既將篇章名為《傳奇》,如果讀成[zyun6] 奇,不是比讀成[全]奇更能在名稱上增加說服力、更能達致「惑主」之目的嗎?──當然,這純屬個人揣測。

  最先用「傳奇」一名的是元稹還是裴鉶,未有定論;粵語讀成[zyun6]奇,既然較合元稹原意,而我們無法否定元稹乃最先使用《傳奇》一名的人,就不能一口咬定[zyun6]奇是錯讀。再者,就算裴鉶真是最先使用《傳奇》的人,又假使真如李軍均所言,讀成[全]奇較合裴鉶本意好了。但一來元稹《傳奇》距今畢竟已千餘年,單憑此書不是最先出現就說[zyun6]奇是「錯讀」,於理不合;二來「傳奇」後來已發展至非單指裴鉶一書,而係泛指一種文學體裁,何況傳奇文章慢慢發展,其面貌亦不再如裴鉶《傳奇》般單純描寫「神仙怪譎事」。張友鶴《唐宋傳奇選》(P.3):

唐代傳奇是在六朝小說的基礎上發展、演變、進化而來的…唐代傳奇的第一個特點就是,雖然「怪」「奇」之間不無脈絡可尋,而主要題材,已由鬼神之「怪」逐漸轉向人事之「奇」--脫離了荒誕不經、因果報應,正面摹寫人世,反映現實。

另吳懷東《唐詩與傳奇的生成》(P.47-48):

典型的傳奇不是大人物的本紀、世家、列傳,而是小人物的「傳」記…傳奇所「記」的奇聞異事,不是軍國大事,也不是單純鬼怪神靈的活動…是文人知識份子「在一個穩固的社會結構中由於自己的境遇和階級出身而面對的問題的記錄,或者是在社會變遷過程中個人所面對的問題的記錄」。

從人物到故事情節,再到作者的敘事立場,以及思想背景、社會背景,都表明傳奇與史書的根本差異,雖然傳奇作者仍然受到史書寫作慣性的影響,比如強調實錄代表性的傳奇都使用了史書「雜傳」、「雜記」的形式等…

同書又謂(P.115):

…傳奇使用「傳」、「記」為名,作家在傳奇小說中刻意強調故事的真實性,模仿史書傳記「實錄」的形式,敘事過程中刻意強調故事發生和人物活動的時間,確認人物的出身、籍貫等,結尾要交代其故事或素材之來源,有時還要模仿史家書贊形式對所述人物或故事進行評論、引出教益等

李劍國《唐五代志怪傳奇敘錄》亦謂(P.18):

六朝志怪並不是唐傳奇的唯一源頭,雖然它非常重要。另一個重要源頭是先唐的歷史傳記小說。先唐歷史傳記小說是史傳的直接支派…它們的共同特徵是其歷史背景、基本史實一般是真實的,但又都有很大的虛構性。在敘事方法上以一兩個人物為中心,進行有頭有尾的描述。這同唐人傳奇文是很接近的。

從上引數段可見,「傳奇」不盡是真實事件紀錄,其中有滲雜人為虛構成份,沒有史學的嚴肅,但卻刻意使用「實錄」的筆法,以史傳形式為奇事「立傳」,增加故事的真實感。那麼,「傳奇」這種文學體裁,不正符合李軍均所說、元稹《傳奇》讀成[zyun6]奇時擁有的「勸諷與史鑒精神」嗎?

元稹《鶯鶯傳》以「貞元中,有張生者,性温茂,美風容,內秉堅孤,非禮不可入」開首,就是以史傳筆法交代時間、人物、地點、人物性格。然則我們以「傳([zyun6])奇」稱呼此一文體,即使不符裴鉶著書原意,亦不見得會扭曲「傳奇」作為一體裁統稱的意義。更何況,傳奇逐漸轉向描寫「人事之奇」,遠離了裴鉶「以惑主為原旨」所缺少的「勸諷與史鑒精神」,而「人事之奇」,正是我們今日形容奇特人事的「傳奇」用法之雛形。

4. 「傳奇」名稱的外延

「傳奇」從書名變成唐宋時期一種小說體裁的泛稱,而其後宋元戲文、明清戲曲,亦有稱為「傳奇」者,原因是雖然「體裁」不同,但在「題材」上,不少戲曲雜劇都取材自唐宋傳奇。可見「傳奇」一詞的涵蓋範圍,隨時而變得更廣。而我們亦可由此找到「傳奇」讀[zyun6]奇的根據。清李漁《閒情偶寄》初刻於康熙十年(1671),論及戲曲填詞,有此一段(第一卷、詞曲部、結構第一、脫窠臼):

古人呼劇本為「傳奇」者,因其事甚奇特,未經人見而傳之,是以得名,可見非奇不傳。新即奇之別名也。若此等情節,業已見之戲場,則千人共見,萬人共見,絕無奇矣,焉用傳之?

閒情偶寄1-脫窠臼

既然是劇本,「未經人見而傳之」、「非奇不傳」、「焉用傳之」的「傳」自然是解作「紀錄」義的「傳」([zyun6])了。另倪倬《二奇緣傳奇˙小引》(許恒《筆耒齋訂定二奇緣傳奇》卷首,見《全明傳奇》,天一出版社,1990):

傳奇,紀異之書也,無奇不傳,無傳不奇。

全明傳奇-二奇緣傳奇

  將「傳奇」解作「紀異」,「傳」字的「紀載」意義就更加明顯了。這些傳奇戲曲,取材自傳奇小說,事跡相類,所以雖然實際所指不同,「傳奇」這個稱呼卻是一脈相承。

之前說明了作為唐宋小說文體的「傳奇」,讀成[zyun6]奇,切合此一文體的創作精神。現在可以看到,就算「傳奇」真的不能對應唐宋小說的創作精神,卻仍然能夠對應後起的「傳奇戲曲」之「傳奇」;[zyun6]奇一讀,依然其來有自,而非面壁虛構。

時至今日,「傳奇」一詞已非單純指一種文學體裁或曲本,還可以用來形容一些出眾、不平凡的人事,例如「傳奇人物」、「傳奇故事」等。

五、  普通話的「傳奇」讀音辨正

雖然「傳奇」在普通話多讀chuánqí,不過學術上亦有持相反意見者。《龍巖師專學報》2002年10月號刊有〈唐之「傳奇」正音及其他〉一文,作者賴曉東指出,chuánqí這個讀音有幾個問題:

  1. 與古人造詞思維邏輯不合;
  2. 與傳奇文體淵源缺乏契合點;
  3. 與古人使用該名詞的感情色彩相違背。

論文作者對第1和第2點的見解大致與本文前述論點相似。至於第3點,作者的持論是,古人曾因「傳奇」一類文體明明稱為「傳」卻沒有正統傳記的實質而加以貶抑。這種貶抑,正是因為「傳奇」有「傳」(zhuàn,對應粵音[zyun6])之名而無其實。作者認為,若將「傳奇」之「傳」讀chuán(對應粵音[全]),就沒有了「明明虛構,卻以史實之筆錄之」的反差,而對這種文體的貶義,亦無從說起:

另有一批諸如尹師魯之流的古文家對此就頗為不屑,「故論者每訾其卑下,貶之曰『傳奇』」(魯迅《中國小說史略》)為此,與傳奇沒有多少干係的范仲淹的《岳陽樓記》,只因為它用了駢句,而被尹洙「戲笑」貶斥。他們從「文以載道」和自由的古文筆法出發,駁斥與之相抵牾的文言短篇小說。從這種意義上來看,「傳奇」所包含的貶義主要體現在,作為嚴肅的史學文體的「傳」和「幻設」的、「作意好奇」的「奇聞異事」相提並論了。兩種精神實質和審美意趣相悖反的概念放在一起,嘲諷的便是傳奇作家的不守傳統的儒家政教。固然這種觀點是迂腐的,但是如果換作傳奇(chuánqí)的話,那麼古人的貶義便無從體現了。

6. 約定俗成

香港社會,絕大多數人將「傳奇」讀成[zyun6]奇,這點不必爭辯。這個讀音,亦見諸粵語流行曲:

〇許冠傑《世事如棋》 詞:許冠傑/黎彼得 (1978)

恩怨愛恨 世事如棋 每局都充滿傳奇

〇陳百強《沙灘中的腳印》 詞:鄭國江 (1981)

愛似傳奇地發生 誰知不能 情意雖比海裏針

〇關正傑《故夢》 詞:卡龍(葉漢良) (1984)

寧靜村莊 經過風雨傳奇 還是那空氣 半月伴晨曦

〇Raidas《傳說》 詞:林夕 (1986)

盟誓永守地老天荒以身盼待 早已變成絕世傳奇

〇張學友《一顆不變心》 詞:簡寧 (1990)

可否跟我一起 每一天看晨曦 飛舞夜空中 去共尋傳奇

〇黃霑《開心做齣戲》 詞:黃霑 (1992)

是對 是錯是傻暫且不理 用笑 用歌聲傳我傳奇

〇張學友《你是我今生唯一傳奇》 詞:潘偉源 (1993)

我今生有你 唯一這個傳奇

〇黎明《我的親愛還是你》 詞:劉卓輝 (1994)

即使那往日路途沒有傳奇 即使我已漸學會演戲

〇劉德華《風風雨雨》 詞:向雪懷 (1994)

不知怎變了浪漫傳奇 傳千百遍後便成為事理

〇張國榮《今生今世》 詞:阮世生 (1995)

我不甘心說別離 仍舊渴望愛的傳奇

〇梅艷芳《愛是沒餘地》 詞:劉德華 (1995)

愛是像遊戲 我並未逃避 這個世界佈滿傳奇 光陰經過似飛

〇陳慧琳《傾倒》 詞:陳少琪 (1996)

皇后也沒這樣美麗傳奇 這般戀愛過

〇李克勤《在我身邊》 詞:周禮茂 (1997)

活每一天也像傳奇 在我身邊有你

〇李蕙敏《只要信.不要問》 詞:張美賢 (1998)

全是你 發現我 這樣誕生日期 平淡裏 有着某些傳奇

〇陳慧嫻《玩味》 詞:梁煒康 (1998)

擁有你 原是我極美的傳奇 是我可與你 融入世上每分悲喜

〇陳奕迅《今日》 詞:林振強 (1999)

抬頭吧 相信愛你便能飛 敢交出 你會創出傳奇

〇張栢芝《目的地》 詞:李敏 (1999)

一盞燈 一盞燈 普照你身上傳奇

〇羅嘉良、陳慧珊《對你我永不放棄》 詞:陳頌紅 (1999)

遺忘掉世界都也不理 地老與天荒總有傳奇

〇李國祥《無名字的你》 詞:黃凱芹 (2000)

無名字的你 如永遠的傳奇 但總不經意地 偷偷進入心扉

〇何韻詩《化蝶》 詞:黃偉文 (2003)

六尺荒土之下還有你 約定了下世共我更傳奇

〇許冠傑《04祝福你》 詞:許冠傑 (2003)

明天滿生機 一起創造傳奇 懷着信心進軍2004

〇張學友《給朋友》 詞:古倩敏 (2004)

停下再看兩眼 便會安心高飛 就算一生是極美傳奇

〇梁雨恩《到處都是傳奇》 詞:周耀輝 (2007)

呼吸心經一般清的空氣 想找個傳奇 方不枉新的世紀

〇李克勤《萬年孤寂》 詞:林若寧 (2009)

人海太少傳奇 相親不相愛無需道理

〇Twins《人人彈起》 詞:陳詠謙 (2010)

這裡突然個個變了傳奇 你跳升到新天地

上引逾三十筆歌詞橫跨三十載,由不同填詞人所填,歌手唱「傳奇」時的讀音與目前大多數港人的讀音相同,就是[zyun6]奇。以曲調論,除了1994年向雪懷填詞的〈風風雨雨〉那句「不知怎變了浪漫傳奇」唱[全]奇較合適外,其他歌曲曲調在「傳奇」二字上屬「前高後低」的配搭,故只能唱成[zyun6]奇。不過,向雪懷同年為關淑怡寫的〈逝去的傳奇〉,當中一句「可知你是我逝去的傳奇」亦填在只能唱成[zyun6]奇的曲調上。以上特意舉出不同詞人的作品,詞人/歌手將「傳奇」填/唱成[zyun6]奇之例絕不止此數,例如還有。

  1. 潘偉源作詞,林子祥主唱的《似夢迷離》(1990):「時光幾次錯漏/人海幾次傳奇」;
  2. 林振強作詞,張學友主唱的《真情流露》(1992):「你眼裏那種種傳奇/醉我醉到死」;
  3. 林夕作詞,周華健、齊豫主唱的《神話.情話》(1995):「愛是愉快/是難過/是陶醉/是情緒/或在日後視作傳奇」。

綜上可見,「傳奇」一詞,讀成[zyun6]奇,無論是指唐宋時期的傳奇文體,抑或元明清時的戲曲劇本,都合其本義。而既然[zyun6]奇這個讀音本身有流傳、傳示之動機,換言之即已包含讀成[全]奇的意思。幾十年來,多數詞人填「傳奇」一詞,均應唱成[zyun6]奇方合曲調,此亦與民間長期以來的讀音相同。

粵音字典有收「[zyun6]奇」一讀

調查粵音字典中「傳奇」一詞所標注的讀音,遇到不少「先天」困難。因為:

  1. 一些字詞典不會對個別詞語標注讀音;
  2. 一些字詞典只會標注普通話讀音,而「傳奇」正是因為其粵音和普通話讀音不同而須討論;
  3. 部份字詞典是以普通話字典為基礎編成,導致其讀音分類亦以普通話讀音為主導,即以普通話對應讀音逕注粵音。

不過,在上述對「傳奇」讀成[zyun6]奇的舉證極為不利的情況下,仍有一些工具書在「傳奇」一詞讀音上區別粵、普讀音:

  1. 馮思禹《部身字典》(1967)第70頁[zyun6]音:「傳奇,劇本也。」
    fung1967
  2. 闕道隆、李裕康《朗文中文基礎詞典(袖珍本)》(1993) 第29頁,將「傳奇」一詞收在讀「全」的字條,但特別註明:「傳奇的傳粵音讀[zyun6]。」很明顯,編者察覺到此詞粵語跟普通話讀音並不相同。
    朗文中文基礎詞典p29
  3. 莊澤義《香港中學生中文詞典》(1994)在「傳奇」一詞解釋後加注:粵音又讀[zyun6]。
    1994
  4. 布裕民《牛津中文初階詞典》(1998)第24頁,「傳奇」收在「傳」讀成[zyun6]條之下。
    牛津中文初階詞典p24
  5. 香港教育局課程發展處中國語文教育組《香港小學學習字詞表》(2001) 第264頁,「傳奇」一詞的粵語注音是 [zyun6] 奇。以下附上網上版截圖:
    小學學習字詞表2

大概因為此詞在2007年前仍未被人拿出來高調「祭旗」,所以《香港小學學習字詞表》仍然收錄「傳奇」的正常讀音,不像「時間」一詞般取音失真。要看早年根據,尚有1971年勞崇勳《穗音破音(圈聲)識字軌範》第74頁:

【傳】逐院切,音瑑,破去聲,十七霰(音線)韻。…小說體裁也,桃花扇傳奇。
1971

第三節 香港滅音運動

「傳奇」讀成[zyun6]奇,不但是香港市民的日用讀音,更是解得通、有根據、有學者和字典支持的讀音。離奇的是,這個讀音近年在主流傳媒幾乎消聲匿跡。

現時的「正音正讀」風氣,到底是以提高大眾對語言的認識和尊重為目的,抑或純粹是權力遊戲,為的是滿足讀音存亡盡在一己掌握的權力慾,我不敢妄斷。政府及傳媒聯手消滅「傳奇」通行讀音[zyun6]奇的起始年份不明,但我留意到的大規模「讀音取締運動」,大概始於2008年北京奧運,至2009年香港東亞運動會越演越烈。

1. 香港政府

2009年東亞運動會的口號是「創造傳奇一刻」。只見所有相關活動的宣傳片段都將口號中的「傳奇」讀成[全]奇,讀[zyun6]奇者只有零星例子。而大會指定電視台無綫電視在有關節目中亦刻意將「傳奇」讀成[全]奇,即使有主持人偶爾不小心「誤讀」成習讀[zyun6]奇,也會迅即「改正」,回復[全]奇讀音,可見當局消滅[zyun6]奇之意甚彰。不過這些節目中的嘉賓和大部份受訪者講話時仍沿用傳統讀音[zyun6]奇,跟「官式讀音」形成強烈對比,實在耐人尋味。

不少人發現這個讀音轉變。網上固然有人討論,不過大多流於片面(通常結果又是跟其他「正音」問題一樣,支持[全]奇者往往會用[全]奇是「正音」這個無敵理由不加論證地壓下其他聲音)。2009年12月7日商台節目《光明頂》(講題為「正音塔利班」)亦有論及此事,節目主持人馮志豐有此評論:

現在東亞運,很多人都說甚麼捕捉[全]奇一刻。我從小都認為是讀[zyun6]奇。我們讀《左傳([zyun6])》、《傳([zyun6])記》(陶傑插話:[全]奇一定錯!)他們說[全]奇有根據,但我(陶傑:沒根據!)覺得這幾十年來都讀[zyun6]奇,為甚麼變成[全]奇?為甚麼忽然要更正大家幾十年來約定俗成的讀音?

「為甚麼忽然要『更正』大家幾十年來約定俗成的讀音」?這亦係「時間」同樣是在約定俗成了幾十年後被一個所謂「正讀」變成一詞二音時,大家很想知道答案的問題。

「創造傳奇一刻」口號是「2009年東亞運動會口號設計比賽」優勝作品。而口號評審委員召集人,正是有份在《粵講粵啱一分鐘》網頁遊戲中指[zyun6]奇是錯讀(見下文)、應該讀[全]奇的「粵語正音推廣協會」學術顧問、香港粵音正讀「權威」何文匯博士(http://goo.gl/hWWbS)。

(連結已失效,茲附上擷圖為證:)
何文匯傳奇

2. 香港電台

《粵講粵啱一分鐘》網頁是香港電台文教組聯同「粵語正音推廣協會」製作的同名節目的網上版本。網頁收錄了由何文匯和黃念欣主持的電台節目聲帶,並設有「粵音挑戰站」遊戲,「錯音、錯讀,一玩就知」。

何文匯是「粵語正音推廣協會」的學術顧問,於《粵講粵啱一分鐘》節目中主要講授有關「正讀」(發音準確)知識,即如友誼、屋簷不准人讀字典有收但他不承認的友[兒]、屋[蟬]之類,大家司空見慣。問題在於該網頁的「粵音挑戰站」遊戲,收有「傳奇」一詞,其標準答案將[全]音設定為正確,[攢]音則為錯誤(根據《粵音正讀字彙》第376頁,「攢」音[zyun6])。答案檔的最後修改日期是在2004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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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夥同「粵語正音推廣協會」製作節目宣揚[全]奇價值觀,香港電台的電視節目,例如《不死傳奇》、《功夫傳奇》,旁白凡提到「傳奇」均統一口徑讀[全]奇(節目名稱當然亦不能倖免),於是便會發生如東亞運節目般出現旁白讀[全]奇、被訪者卻一律讀[zyun6]奇的現象。例如《功夫傳奇》第三集訪問次文化堂社長彭志銘,彭氏就將「傳奇」讀成[zyun6]奇而不是旁述的[全]奇。我曾去信香港電台查詢其「傳奇」讀音根據,書信如斷線風箏,一去不返。

三、  電視廣播有限公司(無綫電視)

傳奇一詞,無綫電視在2009年東亞運動會相關節目中使用[全]奇一讀尚可說是跟隨大會官方口徑,但他們改變此詞讀音,實於東亞運之前。

  • 有網友提供資料,《民間傳奇》在1974年首播時,「傳奇」他們讀成[zyun6]奇。但在重播時(約2007年)報幕卻改讀[全]奇。
  • 2008年,無綫為北京奧運所創作的主題曲〈光輝的印記〉,由該台「御用」劇集作詞人張美賢寫詞。其中一句「會創造傳奇」,那個「傳奇」就必須讀成[全]奇才合音調,而一眾歌手亦唱成[全]奇。對比張美賢於1998年為李蕙敏填的〈只要信.不要問〉,歌詞中的「傳奇」仍讀[zyun6]奇。
  • 無綫新聞部將「傳奇」讀成[全]奇,不限於報道2009年的東亞運新聞。2011年,女星伊利莎白泰萊逝世,報道將她形容為「傳奇女星」,3月23日及24日的新聞報道中,包括方健儀、高芳婷、周嘉儀、張文采、劉芷欣等新聞主播都將「傳奇」讀成[全]奇。這明顯是新聞部的「欽定讀音」。
  • 該台娛樂資訊節目《東張西望》,多年來都裝出一副新聞報道員腔,遵用機[究]、[頇]物一類所謂「正讀」,以為「專業」。報道伊利莎白泰萊新聞時,主持同樣是說帶觀眾回顧她的[全]奇一生。
  • 2010年2月上畫、該台與邵氏合作的電影《72家租客》,由當時的電視廣播業務總經理陳志雲擔任旁白。講稿有「傳奇」一詞,他就讀[全]奇。
  • 2010年5月,配音員為無綫劇集《蒲松齡》宣傳片旁白時,亦說「萬世文學家[全]奇一生」。
  • 2012年9月,劇集《天梯》的宣傳片仍將「傳奇」讀成[全]奇。

[zyun6]奇一讀,在無綫電視忽然失蹤。這種全台[全]奇現象,恐非偶然。該台報幕員羅山(本名羅榮焜),2007年曾在樹仁大學主講〈正確發音與改善懶音〉,派發講義(http://hknews.hksyu.edu/media/hksyu_20071023_notes.pdf),附和何文匯的說法,將「傳奇」讀成[全]奇判為正確讀音,並將%5Bzyun6%5D奇判為錯誤讀音(見下圖)。可見無綫現時確是將[zyun6]奇當成錯讀般排斥。但是,羅山曾在1992和1999年分別為無綫劇集《原振俠傳奇》(播出時易名《原振俠》)台慶巡禮片花和《騙中傳奇》廣告旁白,當時他讀的分明是 [zyun6] 奇。可見這「對錯之辨」是羅山受一些人影響之後「打倒昨日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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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是李小龍七十歲冥壽,該台在十一、二月連續幾個週日重播李小龍電影,並以系列形式在戲名前冠上「龍的傳奇」前綴。這個「傳奇」,當然被讀成[全]奇。該台在2010年12月5日晚上7時播放紀念特輯《龍騰天下》,由羅山配旁白的節目宣傳片也理所當然地叫大家回顧李小龍[全]奇。但《龍騰天下》節目中重播了1971年《歡樂今宵》片段,旁白劉家傑形容李小龍為「傳奇武術大師」,明明白白是讀成 [zyun6] 奇武術大師,再一次證明昔日 [zyun6] 奇讀音的事實。反過來大家又可以看到,在這些所謂「正音正讀」風氣之下,曾擔任新聞報道員、「正音」先聲、向來遵用機[究]、週[頇]一類怪音的劉家傑原來都會「讀錯音」。也就是說,現時無綫配音部門和羅山以「正讀」去「教育下一代」,如果你相信了、跟隨了,仍難保若干年後,閣下依然錯讀連篇。因為搞「正讀」的學者及其追隨者厲害之處,就是隨時可以令今日之對變成明日的錯。

歐陽偉豪博士的觀點

香港中文大學中文系高級導師歐陽偉豪博士曾於《明報》主持「同你講正音」專欄,內容亦有在網絡登載。網頁版專欄還附帶影片,由他親身講解一些單字讀音。「同你講正音」一向講「正音」(相對於「懶音」的咬字問題)而非「正讀」問題,而「傳奇」一詞的讀法則屬後者。只是可能因為時值東亞運,「傳奇」發生「一詞兩讀」情況,歐陽博士遂破例於2010年1月6日的專欄探討此詞讀音,亦成為唯一一個論及「正讀」的「同你講正音」專題。

歐陽博士在專欄及片段(http://goo.gl/87WaZ)中指出「傳奇」社會上現時有兩個讀法。他於是說要從「意義入手,決定哪個讀音才合理」。他說:

  • 傳讀成去聲[zyun6],解作「記錄人物事跡、道理的記載」,例如「人物傳記」、「經傳」;
  • 傳讀成平聲[全],解作「流傳」。

片段中歐陽博士說:

…所以,流傳的說法就是「傳([全])說」,流傳的頌讚就是「傳([全])頌」,流傳的奇蹟就是「傳([全])奇」。

看到這裏你可能會反駁:我們以前明明有個節目,喚作《民間傳([zyun6])奇》。的確,我們大多數人都讀[zyun6]奇。而透過辭書、透過考證,我們現在發現是讀[全]奇。那麼[全]奇、[zyun6]奇兩個讀法,我想是屬於態度問題──我們要包容一點,[全]奇不要笑[zyun6]奇;而[zyun6]奇也不要笑[全]奇。

最後我們作一句句子練習一下:「香港東亞運動員打破傳說,寫下傳奇一刻,二十六面金牌,傳頌千古。」(三個傳字全部讀[全]音)

再看看文字版原文:

「傳」讀作[zyun6]時,意思是指對人物事迹的記錄或道理的刊載,例如「人物傳記」就是對人對事的記載,「經傳」就是對經義道理的記載,所以這兩個詞組的「傳」應讀作[zyun6],即「人物傳記」、「經傳」。

…「傳」有另外一個音,就是[cyun4全]。讀作[cyun4全]的意思是流傳。「傳說」的意思是流傳下來的說法,所以讀作「傳[cyun4全]說」;「傳頌」的意思是流傳下來的頌讚,所以讀作「傳[cyun4全]頌」;「傳奇」的意思是流傳下來的奇人奇事,所以讀作「傳[cyun4全]奇」。

一方面,從意義上、句式上的類比,我們推演出「傳[cyun4全]奇」的讀法,但另一方面,無綫電視劇集《民間傳[cyun4全]奇》在我的年代是讀作《民間傳[zyun6]奇》的,我會採取包容的態度,「傳[zyun6]奇」不應取笑「傳[cyun4全]奇」,「傳[cyun4全]奇」也不應歧視「傳[zyun6]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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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知道,一個字詞的讀音根據,大體可分為兩方面:(一)學理上的根據,(二)約定俗成的根據。本文對「傳奇」詞義的考證,從學者之言、字詞典的立場,再觀察幾十年來粵語流行曲的「傳奇」讀音,足證「傳奇」讀成[zyun6]奇,不但是一個約定俗成的讀音,而且學理上亦不輸[全]奇,甚至可能比讀成[全]奇更契合詞義。但歐陽博士卻有意無意將兩個讀音作出以下區分:

  1. [全]奇一讀,是有歷史上、學理上的根據(因為可以「透過辭書、透過考證」得出,可以「從意義上、句式上的類比」推演出來);
  2. [zyun6]奇純粹是約定俗成的讀法(「我們大多數人都讀[zyun6]奇」)。

就算不像何文匯等熱衷「正讀」的學者般對「約定俗成」採取反對、痛詆態度並貶之為「習非勝是」、不像讀音取向很明顯由何文匯主導的「粵語正音推廣協會」與香港電台聯手製作遊戲否定[zyun6]奇一讀,看罷歐陽博士全文,讀者恐怕仍會有[zyun6]奇一讀並無歷史或學理根據的印象。歐陽博士從「意義入手,決定哪個讀音才合理」,最終得出[全]奇一讀,也就是指[zyun6]奇讀音於義不協。但李軍均《傳奇小說文體研究》透過辨析「傳奇」音義,明確指出[zyun6]奇一讀適用於元稹小說篇名。也就是說,歐陽博士是指從事中國古代小說和文論研究的李軍均博士論證錯誤。李劍國《唐五代志怪傳奇敘錄》直指「傳應當讀作傳記之傳」,即歐陽博士也認為長期從事中國古代文學研究的李劍國教授的說法完全錯誤。歐陽博士說透過辭書得出[全]奇讀音,也就是指包括《香港小學學習字詞表》在內的字典都收錯音(又或者他認為凡收[zyun6]奇的都不能算是辭書)。不僅如此,歐陽博士還指清代李漁說「傳奇」是「因其事甚奇特,未經人見而傳之,是以得名」錯、倪倬《二奇緣傳奇˙小引》說「傳奇,紀異之書也,無奇不傳,無傳不奇」錯。因為只有上述根據全部都錯,[zyun6]奇一讀,才能搖身一變,變成一個沒有理論基礎、純粹是我們港人「習非勝是」或「約定俗成」的讀法,而只有何文匯認可的[全]奇有根有據。在歐陽博士的經營之下,[zyun6]奇現在原來已經成為一個由石頭爆出來、完全沒有學理根據的讀音。於是當我們面對一些人倚仗「正讀」之名否定[zyun6]奇、無綫電視冚台[全]奇、港台的「正讀遊戲」和羅山的「正音講義」將[zyun6]指為錯讀這類大石壓死蟹的所作所為,便不應吭聲,不能「取笑」,反要「包容」了。反而看到這些「透過辭書、透過考證」得出[全]奇讀音的人,竟然不去「歧視」、「笑」我們這些胡亂讀一個無根無據的[zyun6]奇的人,就更應感動流涕、自慚形穢了。

結語

「傳奇」讀[zyun6]奇,不僅符合原始詞義,亦係港人普遍讀音,更為市面流通字詞典,包括教育局的《香港小學學習字詞表》所收錄。「粵語正音推廣協會」以「正音」之名將[zyun6]奇判為錯讀,自是怪談。政府傳媒,近年紛紛迎合一些人的一面之詞,棄用[zyun6]奇,改讀[全]奇,令人極為反感。

對於「傳奇」一詞二讀,歐陽偉豪博士說是態度問題:他認為應採包容態度,[全]奇不要笑[zyun6]奇,[zyun6]奇又不要歧視[全]奇。如斯「態度」,無疑非常取巧。

客觀現實是,[zyun6]奇是現時絕大多數人使用的讀音。學理上,[zyun6]奇亦非如某些學者所言只屬未經查證、毫無根據的誤讀。那麼到底[全]奇有甚麼立場去「笑」[zyun6]奇?反過來說,某些有權有勢的人,將一個沒有羣眾基礎的讀音[全]奇,進行鋪天蓋地洗腦式宣傳,強行植入社會;借所謂「正音」名號,將[zyun6]奇輕則貶之為「民間流讀」,重則誣之為「錯讀」,企圖用盡一切手段,消滅他們不承認的[zyun6]奇。由此可見,[zyun6]奇早被[全]奇歧視夠了。歐陽博士要飾演「和事老」角色,說[全]奇不要歧視[zyun6]奇,不是無視現狀,就是在講風涼話。

傳媒機構以至政府帶頭將[zyun6]奇改讀[全]奇,幅度之大,層面之廣,若說背後無人推波助瀾,恐怕難以置信。何文匯身為「粵語正音推廣協會」學術顧問,有該會與港台聯合製作的節目網頁遊戲將[zyun6]奇判為錯讀在先;何文匯身為2009東亞運動會口號評審委員會召集人,選出優勝口號「創造傳奇一刻」,但見所有政府宣傳聲帶都捨[zyun6]奇而取[全]奇在後。到底一切純屬巧合,還是有人幕後發功,公眾當然無從知曉。市民當然亦不會知道,那個有證據顯示將何文匯「正讀」主張當成律法的「粵語正音推廣協會」,多年來到底向幾多學子灌輸了「全奇是正讀、[zyun6]奇是錯讀」的偏頗思想。

但是,同類事件,關注粵讀問題的人不會陌生。1981年的「時間變時奸」風波,同樣是由一些人在枱底「傾掂數」後透過傳媒鋪天蓋地洗腦式攻勢去灌輸民眾。時至今日,相信還有不少人認為「時間」讀成時[奸]才是「正音」、時[諫]則純粹是「約定俗成」而無學理和歷史根據的讀音。當年「時間」改讀先由香港電台主導,後來一些傳媒跟隨。今「傳奇」改讀,眼見已有政府和起碼兩家傳媒幫手。

時[奸]事件發生後,這個讀音的發起人劉殿爵教授在《明報月刊》撰文詳述論據,將時[奸]奉為正讀,並抨擊時[諫]為毫無根據的錯讀。今日[全]奇一役,則有歐陽偉豪博士在《明報》撰文,將讀音以「學術考證」([全]奇)與「民間流讀」([zyun6]奇)二分。如果這正是政府或傳媒所聽,他們改讀,亦不稀奇:[全]奇有「學理根據」,[zyun6]奇純粹「習非成是」,任你選一個來讀,你會怎麼揀?

到底是歷史不斷重演?是人類總要重複同樣的錯誤?還是有人鍥而不捨地在「試水温」?

容我再次強調,一個字音的對錯,可以討論。前章提到〈唐之「傳奇」正音及其他〉,正是論辯普通話中「傳奇」讀音之例。但在目前香港的畸型生態,「時間」也好,「傳奇」也好罷,其他讀音的情況亦同:改變或推廣讀音,不是經大眾或學術界討論、贊成、自覺遵行的結果,而是由一些有影響力的人,黑箱作業,先斬後奏,夾硬塞入觀眾耳朵,再由這些人將讀音加冕,以「正讀」包裝大舉宣揚,將「他們欽點的讀音」和「民間實際使用(而且可能有學者承認、有字典接受、甚至有歷史根據)的讀音」扭曲成「對」「錯」之辨,誤導大眾跟從的結果。這展現的恐怕不是甚麼對語言認真的「正讀」風氣,只係一種文化霸權、讀音強姦。

詭異的是,三十年前,傳媒推銷時[奸],市民尚會抵抗;今時今日,傳媒忽然[全]奇,卻似乎沒多少人注意。難不成,所謂提高「正讀」意識的教育,就是調教港人變成一班自動自覺接受「正讀強姦」的扯線公仔?

當這些所謂「正讀」滲透校園,當學生被授以這些所謂「正讀」並習以為常,若干年後,他們便成為使用這些所謂「正讀」的中堅份子,成為「由細讀到大」的見證人。我們這些堅持本來有根有據讀音的人,反變成「習非成是」的衰人;而他們則成為站在「正音正讀」博士一方合力扭轉「習非成是」歪風的正義夥伴。一個符合某些「正讀」人士心意的「正讀生態圈」就此形成。

令人擔心的是先斬後奏、偷天換日的招數可能奏效。對政府、傳媒而言,「教壞細路」這個罪名,他們擔當不起。當有人將一些讀音奉為「正讀」,他們跟,準不會有錯,因為自然有人會協助他們向廣大市民確認、推廣這些「正讀」。

政府當然應該面對公眾質詢。但港台也算政府機構,該台《功夫傳奇》播映期間,我曾發電郵查詢其「全奇」讀音原委,結果杳無音訊。正是笑罵從汝,正讀須我為之。

挾「正讀」自重者,可謂充份掌握人性心理。於是,有違常理的讀音,一經這種手段進入社會,便「易請難送」。

這又令我回想「約定俗成」觀點的問題。以何文匯為首的正讀學派無法否認語音約定俗成的事實,卻多番將「約定俗成」貶為「習非勝是」。我本來即使不盡同意,但亦明白「約定俗成」一詞很容易被人拿來文過飾非。倒是「傳奇」一役提醒了我,「約定俗成」其實還有一個重要作用,就是維持語音在一段時期的相對穩定,是阻止一些別有用心的人試圖改變通用讀音的強力理由。例如,如果我們尊重「約定俗成」,就不會容許有些人每隔幾年就搬出「時奸」一讀混淆視聽、製造混亂。若這個想法正確,則否定「約定俗成」的目的,會不會是有人想為自己以「正讀」之名引進、安插的那些日常生活根本不曾使用的讀音掃除障礙,以進一步鞏固自己的權威地位?

「傳奇」改讀比「時間」改讀「進步」的是,事件沒有人「承認責任」,沒有人為讀音改變做解釋。大概只要有關人等堅持不回應,傳媒繼續推廣,假以時日,這些讀音,即使不能成為習用讀音,大眾亦再不會對這些讀音感到奇怪。當這些讀音因為長時間使用、大家(被迫)聽慣了而獲得接納,就是「正讀」派的勝利,因為站在「語言是約定俗成」的觀點,一個讀音獲得大眾承認後,這個讀音就正正式式成為「正音」。這就是他們正在做的、一種人為的「約定俗成」,從另一方面看,即是「慢性洗腦」。也就是說,他們一方面極力反對「約定俗成」而不斷提倡他們自己的「正音」,另一方面又會利用語言「約定俗成」的事實,透過影響大眾使用他們的讀音,去將他們提倡的「正音」成為在約定俗成立場上名正言順的「正音」。

香港人對自己的母語集體冷感,不問自己到底我們是否需要一個粵語獨裁者,最終粵音話語權為一些勢力人士據為己有,任意搓圓撳扁,是遲早的事。2011年,多家唱片公司發行《香港傳奇》唱片合輯,所載曲目橫跨30年,乃香港幾代人的集體回憶。該專輯中收錄了許冠傑的〈世事如棋〉,其中一句「恩怨愛恨,世事如棋,每局都充滿傳奇」,大眾記憶猶新。可悲的是,產品的電視廣告,居然將《香港傳奇》讀成香港[全]奇。如此破壞集體回憶,廣告居然還有臉去用「香港人的歌、代表香港人的故事」作號召。

我的願望很簡單:政府和電視台「收回成命」,還「[zyun6]奇」一讀一個公道。

桅杆

查字典很有用,如果「正讀」不是何文匯一人話事。當「正讀」變成一言堂,無論查甚麼字典,都是徒然。

2011年1月29日,無綫電視高清翡翠台播放《加勒比海盜:魔盜王終極之戰》電影,主聲道是粵語配音。電影中,配音員將「桅杆」讀成[ngai4危]杆。這才令我發現另一個「何文匯霸權正讀」。

自幼所學所聽,桅杆的桅,只會讀[wai4圍]。小時候聽區瑞強《漁火閃閃》,有一句「巨浪翻起比船桅高」,印象尤深。之所以記得清楚,是因為當時不識「桅」字,而歌曲在《閃電傳真機》播放,所配字幕,乃係手寫,且刻意寫得像小孩子字體般東歪西倒(可能真係小孩手筆亦不可知)。記得字幕的那個「桅」字,「木」、「危」分得頗開,「木」字又像個「不」字,驟眼看來還以為是「巨浪翻起比船不危高」,看得我一頭霧水。後來看到亞視播放版本,用電腦字幕顯示歌詞,恍然大悟:原來是個「桅」字。

在《廣韻》,「桅」字「五灰切」,與「嵬」同讀。

白居易《長恨歌》有「馬嵬坡下泥土中,不見玉顏空死處」一句。這個「嵬」確是讀[危]沒錯。

讀[wai4圍]還是[ngai4危],其實只是聲母不同。我們不妨就從反切看看中古漢語演變成粵音的情況。

先看韻母。反切下字「灰」屬於灰韻、蟹攝。灰韻字今天主要讀作[-eoi]和[-ui]。不過蟹攝的字配上疑母,多讀成[-ai],如艾(五蓋切)、藝(魚祭切)、倪(五稽切)、詣(五計切)。於是,讀成[-ai],還可以算是符合反切規則。

問題就在聲母。反切上字「五」屬於疑母字,中古擬作[ŋ],亦係今粵音[ng-]聲母的來源。所以「嵬」讀成[ngai4危],是符合反切變化規律。

但這是否代表「桅」讀成[wai4圍]就錯到離譜?我深表懷疑。

因為這個「五灰切」的「灰」韻屬於合口韻。所謂合口韻就是韻頭有[u]介音。王力將「灰」韻擬作 uɒi,如此一來,「五灰切」的中古擬音便是 ŋuɒi。粵語沒有介音,所以像這些包含介音的韻變成今粵音時,可以是韻頭(介音,本例為u)消失、可以是韻腹(本例為ɒ)消失,又或者二者併合變成另一個無介音韻([u]介音在[k]/[kʰ]聲母之後則會保留圓唇,今撥歸聲母,即[kʷ]/[kʷʰ],例如國、廓、瓜、誇即是)。

而「疑」母字還有一個情況,就是聲母丟失。這主要發生在有[i]介音的字。例如「凝」字,魚陵切,魚是疑母字,應作[ng];陵是蒸韻開口字,有[i]介音。今天的聲母卻不是[ng]而是[j],原因就是[ng]聲母失落、介音[i]補上成為聲母,變成[jing4型]。現時很多[j]聲母的字,都來自疑母(「疑」這個字亦係[j]聲母)。

所以,「桅」讀成[wai4圍],其實亦係來自「五灰切」。只是變化軌跡與「嵬」不同,由於聲母[ng]失落、[u]介音補上成為聲母,便得出[wai4圍]音。

疑母字中有一個相似例子,就是「玩」字,五換切,今讀[wun6換],正是丟失[ng]的結果。

有人或會認為,既然同樣是「五灰切」,讀音理應相同。但我們可以看看:「街市」的「市」今讀[si5],「有恃無恐」的「恃」今讀[ci5]。在《廣韻》,二字卻均在「時止切」條下。若沒有附加規則,「時止切」可以直接切出「市」音,但基於聲母互換現象,「恃」的今音其實亦符合反切。如果反切相同讀音便得相同,我們難道要將「街市」讀成「街恃」,或者將「有恃無恐」讀成「有市無恐」?

那麼,桅杆讀成[wai4圍]杆,到底是怎樣天地不容,令何文匯這位粵音正讀權威,堅拒承認?

另有人認為「桅」讀成[圍],是受普通話影響。依我愚見,這個讀音並不像是因為北方話影響而改讀。事關粵人在南方,亦有不少水上人家,「桅」字的讀音,居然會由北方「傳入」又或受其「影響」,聽來不大合理。反而我比較相信「桅」不讀「危」是因避諱使然。

社會中不乏「禁忌語」。粗口「一門五傑」,自是說不得,「溝」字,本讀[gau1],今改讀[kau1],正是避諱。但禁忌語不限於粗話俗語。「通勝」是因為「通書」的「書」與「輸」同音諱改,大家應該不會陌生。還有「舌」與「蝕」同讀,改稱「脷」;「肝」與「乾」同讀,改稱「膶」。「筷子」一詞,有說是因為古稱的「箸」與「住」音同,出海的人當然想一帆風順而不想「停住」,故將「箸」改稱「快」,後另造新字「筷」。

由此考慮,揚帆出海,將「桅」讀成[ngai4危],不吉利之至。於是這個字便改為讀[wai4圍],以趨吉避凶。這雖然未必符合「五灰切」的正常演變,卻仍在可能的演變範圍以內。

當然,現代社會「百無禁忌」。但一些說法或讀音,既已約定俗成,就不必妄改。更何況,我開設的網誌專講無綫配音組讀音,以我所知,他們也有他們的禁忌:以兒童為對象的卡通片要盡量不提「死」或「殺」字,改用例如「打低」、「消滅」之類。記得有節目訪問配音員,他們就指出他們不能講例如「我細佬被佢『殺』咗」,只能講「我細佬被佢『消滅』咗」。

再講,當一個字音轉變已成事實,就算真的是受北方音影響,也不能單憑這個原因,便認為必須「還原」。否則,「賺」字佇陷切,理應讀[zaam6暫],今卻讀[zaan6綻];「凡」字符咸切,理應讀[faam4],今卻讀[faan4煩]。這些讀音,擺明是受了沒有合口[m]韻的北方音影響而改變。難道這些字又應該依反切「改正」?何況賺、凡的讀音如此一變,便與反切不符,罪加一等,更加應該「改正」,不是嗎?

我指這個字音轉變已成事實,不是信口開河。看看字典收音便知:

書名 年份 ngai4危 wai4圍
1 道漢字音粵語音典 1939
2 國粵注音部身字典 1967
3 粵語同音字典 1974
4 兩用中文字典 1977
5 李氏中文字典 1980
6 中華新字典 1982
7 中文多用字典 1984
8 廣州音字典 1985
9 新雅中文字典 1985
10 粵語查音識字字典 1985
11 國音粵音新編中文字典 1987
12 廣州話標準音字彙 1988
13 香港小學生中文詞典 1988
14 商務新詞典 1989
15 常用字廣州話讀音表 1992
16 中華新詞典 1993
17 國音粵音索音字彙 1995
18 小樹苗學生辭典 1996
19 朗文中文高級新辭典 1996
20 中文新字典 2000
21 朗文中文新詞典 (第二版) 2001
22 廣州話、普通話速查字典 2003
23 中華高級新詞典 2004
24 廣州話正音字典 2004
25 新時代中文字典 2004
26 朗文中文高級新辭典 (第二版) 2005
27 粵音檢索漢語字典 2006
總計 0 27

除了上述字典,我們還可以參考以下資料:

  • 1937年王頌棠《中華新字典》「桅」標音[圍]。
  • 1864年《英華分韻撮要》,「桅」標音[圍](P.655)。
  • 1855年《初學粵音切要》,「桅」標音[圍](P.5)。
  • 1838年重鐫之《分韻撮要》,「桅」收在「圍」音條下。
  • 1933年孔仲南著《廣東俗語考》卷十五「釋器具下」篇,「桅」字條下釋曰:「桅音維。船上竿木所以挂帆者曰桅。」

「桅」字應該怎麼讀,事實擺在眼前。用反切切出的[危]音,只能算是一個「紙上讀音」,卻不適合在現實社會使用。不過,我們現在有何文匯,又有「粵語正音推廣協會」。未來「桅」會否變成一字二讀,孰難預料。畢竟我們無法避免有學者教授又在那些「正音正字」節目中,說「桅」字「有啲人讀錯成圍」,桅杆不是「圍住條杆」,所以不應讀成[圍]杆之類。

照抄何文匯字彙書的那本《商務新詞典(全新版)》,初版時即將「桅」標做[危]這個奇怪「正讀」(網上批評這部字典的文件則毫不客氣指這個「正讀」是「錯讀」)。再版時,詞典編者將讀音修正,改標[圍]音。既如此,無綫電視配音組何苦「人棄我取」?

難道何文匯真是有特權?何文匯真是大晒?

兩隻雀

「鶉」與「鵲」,兩個與鳥有關的字,逃不過無綫配音組神聖審音人士法眼;兩個逾七十年的讀音,被判環首死刑。

「鵪鶉」一詞,讀成「菴春」,老嫗可解;無綫配音組,獨具慧眼,要讀成「鵪﹝純﹞」,以知識分子自居;那些「正讀」狂熱者,聽到自然興奮莫名,肅然起敬。何文匯不承認這個字有﹝春﹞音,不過無綫並非跟何文匯,只是與其餘十餘個改讀字音一樣,「碰巧」與何文匯標準一致而已。

「鶉」字音﹝春﹞,下列字典有收:

  1. 《道漢字音》(道字總社,1939)
  2. 《粵語同音字典》(馮田獵,1974)
  3. 《李氏中文字典》(李卓敏,1980)
  4. 《廣州音字典》(饒秉才,1985)
  5. 《粵語查音識字字典》(陳岫山,1985)
  6. 《廣州話標準音字彙》(周無忌、饒秉才,1988)
  7. 《香港小學生中文詞典》(明華出版,1988)
  8. 《常用字廣州話讀音表》(香港教育署語文教育學院中文系,1992)(﹝春﹞是建議讀音)
  9. 《中華新詞典》(劉扳盛,1993)
  10. 《朗文中文高級新辭典》(葉立群、黃成穩,1996)
  11. 《同音字彙》(余秉昭神父,1997)
  12. 《廣州話正音字典》(詹伯慧主編,2002)
  13. 《廣州話、普通話速查字典》(曾子凡、溫素華,2003)
  14. 《新時代中文字典》(張興仁,2004)
  15. 《朗文中文新詞典(第三版)》(李裕康等,2008)

另外再介紹一本書,名為《廣東俗語考》。此書又名《廣東方言》,孔仲南著,1933年出版。書序有云,「謹將平日考得粵語之字,分類而著之篇,名曰《廣東俗語考》。是亦講求廣東言語學者所不廢也。」書中有「鵪」條,清清楚楚寫明:「鵪讀若菴,鵪鶉也。鶉讀若春」(右圖)。

電視台有識之士,當然看不起孔仲南一類小角色,市井之徒的讀音,縱有七十七年歷史,自是跟從不得。紀錄片亦不是一般師奶看的,是知識份子看的,知識份子一定支持「正讀」,故「為階級服務」,孔仲南欲其考得字音為廣東言語學者所不廢,無綫即廢「春」音而取「純」音,以示對得住祖宗,實乃粵人之福。

至於「鵲」字,用如「喜鵲」一詞,民間讀「喜﹝雀﹞」,鵲雀同音。遺憾的是,何文匯不承認﹝雀﹞音只承認﹝綽﹞音,無綫又再一次碰巧遇「喜鵲」,必讀「喜﹝綽﹞」,垂範全港無知小民,順道摑以下字典一巴掌:

  1. 《道漢字音》(道字總社,1939)
  2. 《廣州音字彙》(馮思禹,1962)
  3. 《現代粵語》(趙榮光,1972)
  4. 《粵語同音字典》(馮田獵,1974)
  5. 《兩用中文字典》(馮浪波,1977)
  6. 《李氏中文字典》(李卓敏,1980) *
  7. 《廣州音字典》(饒秉才,1985)
  8. 《新雅中文字典》(何容,1985)
  9. 《粵語查音識字字典》(陳岫山,1985)
  10. 《廣州話標準音字彙》(周無忌、饒秉才,1988)
  11. 《商務新詞典》(黃港生,1989) *
  12. 《常用字廣州話讀音表》(香港教育署語文教育學院中文系,1992)(﹝雀﹞是建議讀音)
  13. 《朗文中文高級新辭典》(葉立群、黃成穩,1996)
  14. 《同音字彙》(余秉昭神父,1997)
  15. 《牛津中文初階詞典》(布裕民,1998)
  16. 《朗文中文新詞典 (第二版)》(李裕康等,2001) *
  17. 《廣州話正音字典》(詹伯慧主編,2002)
  18. 《廣州話、普通話速查字典》(曾子凡、溫素華,2003)
  19. 《新時代中文字典》(張興仁,2004)

要跟《廣韻》,將「鵲」由﹝雀﹞讀回﹝綽﹞,便不得不提「桌」、「卓」二字。此二字《廣韻》竹角切,以何氏音讀為「正讀」的話,與「鵲」字情況剛好相反,應該讀成﹝雀﹞,亦即飯桌要讀飯﹝雀﹞,卓越要讀﹝雀﹞越,超卓要讀超﹝雀﹞,愚昧港人錯讀不勝枚舉,卓、桌錯讀為﹝綽﹞,滄海一粟而已。還有「灼」字,同樣地,灼傷、真知灼見,要讀﹝雀﹞傷、真知﹝雀﹞見。例句:「無綫配音組,將雛鳥讀成鋤鳥,彌補讀成微補,機構讀成機究,鵲巢讀成卓巢,鵪鶉讀成鵪純,甚至可追溯兩千年前的冥(茗)王讀成明王,真是真知﹝雀﹞見」。無綫配音組既然「正」得了「鵲」字,應該一視同仁,將「桌」、「卓」、「灼」三字同時「正音」,撲滅﹝綽﹞音,則乃蒼生之幸。

不過教人尷尬的是,「鵲」字被「正音」了,很好;但還有一隻鳥,就是「鳩」,與「鵲」,組成成語「鵲巢鳩佔」,又該讀成卓巢甚麼佔呢?筆者非常期待。

(恐怕再遲些時候或會有正字節目指要寫成「鵲巢鳩占」才是「正字」了。)

* 這些字典注音「coek3雀」,拼音與直音有分歧,當成二音皆收。

《與無綫電視商榷近年該台配音組改變通行粵讀行徑》

廣播事務管理局分別在2009年6月19日、7月14及24日分別舉行三場「香港免費電視節目服務牌照中期檢討公聽會」。筆者是第三場公聽會的座上客。

筆者住市區,山長水遠到屯門大會堂展覽廳,本來目的,就是為了在該場公聽會的公眾發問環節,質詢無綫電視高層,妄將字音改讀,理據不見得充份之餘,亦會引起混亂,弊多於利,到底是何用心?

本來,連講稿也準備了。有關「正讀」問題,實不是三言兩語便能交代清楚。大會規定發言時間三分鐘,於是費煞思量,將發言壓縮在五分內。

亦預備了一份資料,本來盤算,發言完畢,親自交予陳志雲先生。希望如此一來,他們再不能顧左右而言他,找些不成理由的理由搪塞。

最後筆者選擇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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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讀又一波?

拙著《解。救。正讀》有詳論「構、購」讀音問題,歡迎下載查閱。

掌握權力和公器的人,對社會有莫大影響力。最不要得的,是利用自己的影響力,企圖改寫事實,模糊公眾對事件的評價。

想來筆者長大期間,「正讀」人士成功攻陷「糾」「綜」「簷」等字,今一輩以「九正」「眾援」「屋鹽」為常,更可反過來斥我輩之非。可能食髓知味,每隔幾年,總有些「正讀」悄悄回歸,殺大家一個措手不及。上半年觀察所得,「購」、「構」二字讀成復古的[救]音,越演越烈。

早已講過,購構讀成救多餘。以前將此二字讀成[救]的,不外乎兩類節目:

  1. 語言學者做節目
  2. 新聞報道

他們大概是根據1941年《粵音韻彙》。這兩類節目,算是嚴肅場合,於是選擇讀音,偏向「正規」。《粵音韻彙》說溝、構、購「本來不送氣」、「現在都讀成送氣」,基於要「正規」,他們便選擇這個數十年前的「本來」讀音,以示「正宗」。當然「溝」字則不知他們如何自圓其說。這大概是「可改則改」心態作祟。

「正宗」無非與民間的「通俗」(不是粗俗)相對。這大概與嚴肅場合不宜說粗鄙字眼相似,例如你不會在新聞報道聽到「呢條友」這類稱呼,但你不能禁止日常交談說「呢條友」。

但無論怎樣自命「正宗」,社會上構、購讀成[扣],是鐵一般的事實。而讀[扣]者遠比讀[救]者多,亦不必爭辯。

且正如「粗鄙」定義會隨時代而變,「通俗」與「嚴肅」的界線亦因時而異。黃錫凌說「已經讀成送氣」的六十年後仍視讀成 [k-] 的[扣]音為「俗」而避之改之,根本脫離現實、不合時宜、泥古過甚。

第七屆國際方言研究會中,與會者近八成支持此二字讀[扣],認為讀[救]者不足兩成。事實證明一切。

粵語審音舉隅

本來,語言學者、新聞報道用[救],民間用[扣],河水不犯井水。事關兩音字典皆收,已成事實,堅持用[救]大家尊重,我們用[扣],不是口語音、俗音,更不是錯音、誤音,絕不必改。

當然,語文水平不高的人會較容易受閒言閒語影響,尤其「正音」二字最易蠱惑人心。以前沒有這種怪事,像「時[奸]」一役被口誅筆伐失敗告終。

一個可能性是,現在香港人對自身母語重視程度更勝以前,故希望學到「正確」的語音。但他們大抵沒有想到經常在電視電台聽到的「正確」很多時候是被一派系的人壟斷。

我曾經期望新聞報道對於這些已經通行如斯的讀音會漸見寬鬆。因為電視台新聞風格開始傾向生活化,與觀眾之間像一個老朋友在交談,語調亦比較輕鬆。誰知可以用「潮語」,可以「動L」,那些機[救]、[救]買,寸步不讓。

然後就是配音。配紀錄片,偏重讀音書,還好(但正如前述購、構二字讀[扣]已是日常讀音,不算俗音口語音,堅持讀[救]實在不必);配動畫,以日常口語讀出,正常不過。他們卻偏偏將「機構」改讀機[救]、「購物」改讀[救]物,簡直匪夷所思──在動畫中不單會說像面青(ceng1)這類口語音,更會說「O嘴」、「屈機」等「潮語」,唯獨像「購」、「構」二字的讀音,又是絲毫不讓半分,非要將觀眾由現代拉回近百年前不安樂。請不要默寫甚麼「讀音有根據」,甚麼「兩者皆可」的說辭──誰跟你說根據?這是合理與否的問題!所以我完全不明白這些人的思維邏輯。

而今年開始,我先後再聽到廣告故意將「構」「購」讀成[救]。

先是年初,聽到某廣告將「機構」讀成機[救]。當時我還不太在意,所以連廣告內容也忘了。

最近,連續兩個中銀信用卡廣告(陳欣旁白),說換[救]物禮券、換[救]精選貨品。

再之後,發現羅山將「構」字由原本的[扣],改讀成[救]。

最驚人的,就是香港特區政府環境局,連續兩個廣告,先要人重用「[救]物膠袋」,新一個更找小朋友來句「自備[救]物袋」,讓正讀™「薪火相傳」!

到底是不是「正讀™」又一波,透過排山倒海攻勢,企圖將香港幾十年來的讀音,扭變成符合某些「正讀™」提倡者期望的讀音?

還是何文匯及那個「正音推廣協會」在中小學的宣傳工作,漸見成效?

我只能說,事情似乎不簡單。甚至陰謀論地懷疑有人背後發功。

語言有規有矩,不能亂讀;但正因為語言是活生生的,在使用過程中一定會有變化。只有已死的語言,才不會有變化。

所以我不大理解認識語言發展過程的人會如此抗拒語言的變化,要將一個沿用幾十年的讀音復「正」(實則復古);當變化已成事實,仍然無所不用其極、排山倒海、不顧場合,改用某些只有一家仍堅持為「正確」的讀音,而排斥實際已經比這所謂「正確」讀音更通用、更普遍、更有效的讀音。要知道語言和文字在一段時期應維持相對穩定,這些人每隔一段時期就拿一個不合《廣韻》的字音開刀,野心不容忽視。

我們知道,即使一個事實如何的明顯,如何「沒有爭議」,如果掌管權力、操控公器的人,如果透過其影響力,加上鋪天蓋地的宣傳,我們與我們下一代所接收的訊息,可能迥然不同。就拿「構」、「購」字讀音為例,在一些有心人以「正讀」自居,以不致語音「越來越亂」為理由,「鎮壓」一向沿用的[扣]音之下,本來沒有爭議的事,可能會變成兩種立場「平分春色」、「未有定論」、「可以商榷」,繼而說堅持讀[扣]才是「製造混亂」,搬出「正讀」旗幟鮮明反對之。「洗腦」成功後,要還原事實,更添困難。

筆者一個人當然沒辦法扭轉一批人的做法。只是無論結果如何,無論所謂「歷史」有沒有所謂「公正評價」,抑或成王敗寇,到時人人讀[救]只覺得我堅持讀[扣]不必改才是愚昩,我覺得也必須將事情經過寫下來,好作一個紀錄。

各位不妨留意此事發展。

7/28 更新: 最近政府的土木工程拓展署廣告,將「構造」讀成「救造」。到底是純屬巧合,還是有人刻意將這類讀音製造成既定事實,暗地裏令我們的下一代成為支持這類何氏正讀的籌碼?

「有最充份根據的讀音」不一定是「最合適的讀音」

收到電視台的回信,說實在,心情是沉重的。因為所謂根據《粵語審音配詞字庫》、不選取異讀音,這種「審音」做法,委實不妥。如何不妥?不妥在於將該字庫標注的「異讀音」敬而遠之。

以下是一些例子,相信足以反映以該字庫「有最充份根據的讀音」,並不一定可取。

  • 供養,必須讀〔貢〕〔讓〕
  • 芒果,必須讀〔忘〕果
  • 洽談、融洽,必須讀〔合〕談、融〔合〕
  • 繞道,必須讀〔jiu5〕道
  • 騷擾,亦須讀騷〔jiu5〕
  • 懵懂,必須讀〔mung5〕懂
  • 鮑魚,必須讀〔齙 baau6〕魚
  • 蛋白,必須讀〔但〕白
  • 跨越,必須讀〔kwaa3〕越(想像將「掛」字發 k- 聲母)
  • 倔強,必須讀倔〔goeng6〕
  • 尷尬,必須讀監(第一聲)尬
  • 吼叫,必須讀〔hau3〕叫
  • 划艇,必須讀〔華〕艇
  • 橙汁,必須讀〔倀〕汁
  • 黏土,必須讀〔nim4〕土(「廉」音發 n- 聲母)
  • 產卵,必須讀產〔leon5〕
  • 船塢,必須讀船〔滸〕
  • 踢毽,必須讀踢〔見〕
  • 柿子,必須讀〔恃〕子
  • 餡餅,必須讀〔haam6〕餅
  • 一滴水,必須讀一〔的〕水
  • 靜悄悄,必須讀靜〔ciu2〕〔ciu2〕
  • 澆水,必須讀〔驕〕水
  • 洗澡,必須讀洗〔早〕
  • 饅頭,必須讀〔蠻〕頭
  • 拷打、拷問,必須讀〔考〕打、〔考〕問

這些字音,雖然根據該字庫,比我們日常用的「異讀」,更有「根據」,但若說出來,則肯定無人會明白。

只是,該字庫純粹是歸納數據,機械性地在其所選取的有限工具書中,選出「最多音韻學家認同的讀音」,而不是為每字作出審音並推薦一個建議讀音(否則倒不如說是選出「最適切的讀音」好了)。明乎此,我們犯不着以同樣機械式的手段,主觀地以為「有最充份根據的讀音」與「異讀」音間,一定之前者為「正」,後者為「副」,甚或「誤」。

大家會否發覺,某些字音,與《商務新詞典》被批評的粤音,有若干雷同?

誠然,此台所做的,就結果(混亂粤音)而言,與上述二書,並無二致。但《商務新詞典》也好,《香港小學學習字詞表》也罷,此兩書編輯及工作組人員,無論身份地位,與一個電視台配音部的工作人員,不能同日而語。則若筆者以上述二書辭典編輯同一標準去要求電視台,似乎期望過高,亦不切實際。

所以,一開始接到電視台回覆,火上心頭,也有衝然要立即回信痛罵始作俑者。不過幾天下來,思前想後,心想假定電視台那位工作人員必定是無事生非,不甚妥當。反而電視台有心為每字查讀音,以示尊重,未嘗不是好事。

既然設立這個網誌目的,是希望電視台能認真審視一下現行決定字音的制度,則責罵,是無補於事了。以下是筆者的回信,現靜候電視台的反應。

我不懷疑配音部對於粵音的重視,惟有一事尚請貴台審重考慮:《粵語審音配詞字庫》中,有配詞的字音(即並非標為「異讀」的音),並不一定是最合適的讀音。

正如該網頁所言:「有最充份根據的讀音,是一個統計概念,而非價值評判」。《粵語審音配詞字庫》中,一個字音是否「有最充份根據」,祇是根據所選材料歸納的一個統計數字。統計數字可作參考,但不應作為一個取捨的「絕對標準」。基於該統計數字取材的侷限性,在某些情況下,「異讀字」的價值,並不比「非異讀字」為低。

請貴台明白,一個合適的讀音,不能脫離生活的語言經驗。因為語言之所以存在,目的,是為了與人溝通,語言,是人們「交流思想的工具」。電視作為一個單向傳送的服務,觀眾作為受方,若觀眾得經多一輪思想,或得靠字幕,才能明白貴台要傳遞的訊息,則語言作為溝通的作用,便大打折扣。

我以為,對網頁上所標注的「有最充份根據的讀音」及「異讀」之間做選擇時,無視現實生活環境,劃一地取前者而捨後者,這種過份簡單化的原則,殊不可取。

正如上函提及的「雛」字,以所舉出之字詞典,再加上各大方言區的實際情況為據,該字庫認為「有根據」的讀音,即貴台選取的字音,在粵語社群(不單香港)而言,在今時今日,是沒有足夠信服力的。

「雛」是一個陽平轉陰平的變調。如果因為網頁上指陰平聲是「變調」而捨棄之,那麼「芒果」的「芒」字,根據此網頁,也不可以陽平轉陰平,即是只能讀陽平聲(忘),唸之如「忘果」。雖然單就《粵語審音配詞字庫》而言,這亦是有「充分理據」的讀音,但卻顯然是違背了實際情況,亦肯定無法有效與人溝通。

又例如「墊」字,墊支是讀如「電」支、鞋墊則讀如鞋「薦」;如果根據《粵語審音配詞字庫》,則貴台只能讀「din3」音,這個音,已經沒有任何常用字同音。

但如果選擇這種字音作為貴台向我們觀眾溝通的字音,我們肯定無法明白。語言一旦陷入混亂,一旦人與人之間無法依靠該語言順利溝通,即該語言便失去了作為語言的存在意義,很可能由混亂以至消亡。

基於這層考慮,本人亦非在提倡字音可以隨便亂讀。反而,我認為《粵語審音配詞字庫》確是一個可堪參考的資源。老實說,對於貴台配音部幾乎逐字查遍這種認真態度,本人十分佩服。但本人只想指出:單純以「異讀字與否」決定是否成為配音員使用的讀音,這種方法,有待商榷,因為這也有可能造成「無法順利溝通」的局面。我肯定,這亦非《粵語審音配詞字庫》的設立原意。

有關粵音參考,本人大膽建議《廣州話正音字典》。此書字音是由粵港澳三地專家討論的成果(審音委員後附)。還有一本由何國祥博士整理的《常用字廣州話異讀分類整理》,列出廣州音字典、李氏中文字典、中華新字典、同音字彙、中文字典、辭淵、粵音韻彙的收音對照比較,並註有廣州話建議讀音,惟此書應難於市面找到。

但無論字書辭典有多權威,懇請閣下勿忘記:書本終究是死的,而坐在電視機前的我們,是活的。除非閣下不懂說廣東話,否則一個常用字,社會上的人怎麼讀,您是一定會知道的。當一個字音的的確確為大眾所接受而又被語言學者所認同時,我認為,不必將《粵語審音配詞字庫》中的所謂「異讀」,視為洪水猛獸,更不提一些社會大眾習以為常的字音,礙於《粵語審音配詞字庫》選用材料的年期,而並未收錄。

(Edit: 27/5 增加澆、饅、澡、拷四字字音比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