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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VB羅山又用怪音:朽改讀[jau2柚]

距離上一次更新,原來已逾兩年。兩年沒有新文章,主要是因為一如詹伯慧教授所說,粵讀問題「牽涉面並不廣,大家爭來爭去其實就那麼小部分字的不同讀音」,要講的已經講過,無謂重複。加上我不欲再為此電視台浪費精神和時間,連電視也少看,所以難有新文章問世。而本文其實是源於八月——即約四個月前——偶然聽到由羅山(羅榮焜,無綫電視報幕員)旁白的一個奧運節目廣告的讀音,認為可堪商榷,遂趁有餘暇,寫下這篇文章。

茲附上問題片段:

可以聽到片段中第五秒,羅山將「不朽傳奇」讀成「不[jau2柚][cyun4全]奇」。

關於「傳奇」變「[全]奇」,我已多次撰文,指出這是一個毫無必要的改讀。因為大眾習用的[zyun6]奇,一來已為學者和字典所接受,二來有學者認為比[全]奇更加正確。只是電視台大概另有所圖,加上「[全]奇」一讀跟普通話一致,所以他們不惜傾盡全台之力,賭上一切,以[全]奇一讀授予觀眾,務要將我們講了幾十年、有(除了何文匯以外的)字典和學者承認的讀音消滅淨盡。「傳奇」讀音已無討論必要,倒是「朽」字的讀音可以一談。

按:「柚」讀陰上聲其實是口語變調。考慮到柚子、沙田柚大概沒有人再會讀原調[jau6又]子或沙田[又],本文會用[柚]作為[jau2]的直音。

一、前言

「朽」此字一般聽到的都是讀[n]聲母,有陰上聲[nau2扭]或陽上聲[nau5]二讀。例如羅文《獅子山下》「我哋大家/用艱辛努力寫下那/不朽香江名句」、譚詠麟《愛在深秋》「如果/情是永恒不朽/怎會分手」、張學友《不老的傳說》「為世間不朽的愛輕輕唱」。

羅山在片段中卻是讀成[jau2柚]。但他在2007年樹仁大學主講的〈正確發音與改善懶音〉講座中所發講義,教大家辨別N/L起音,第13頁居然有提醒讀者「朽」字的起音是N而不是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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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此可知,他本來是認為「朽」應該讀[n]聲母,遂提醒讀者不要誤讀為[l]聲母,變成所謂的「懶音」。約十年後,卻忽然因為某種原因,他放棄了「朽」字[n]聲母的讀法,改為讀[j]聲母。亦即此一改動乃「刻意為之」。

我們還是用老方法,就是從字典和《廣韻》反切,探討兩個讀音的合理性,和羅山這種改讀有沒有意義。這次先查字典。

二、字典中「朽」的注音

以下是「朽」字在各部字典的注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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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決定哪個讀音較適合不應該單看哪個讀音較多字典收錄,但「朽」字注讀[n]聲母的比例可謂壓倒性。較早期的《分韻撮要》、《英華分韻撮要》和《初學粵音切要》都標讀[jau2柚]音,但現代粵音字詞典,可說全部都承認[扭]音。羅山改用的[柚]音,在上面三十本現代粵音字典中,只有九本收錄。

也就是說,這位經常宣稱自己注重「正音」的無綫駐台主播,似乎又一次試圖利用他在電子傳媒的影響力,引導觀眾去懷疑一個有大量字典收錄兼為社會廣泛使用的讀音到底是不是有問題——如果[扭]音沒有問題,為甚麼一個這麼注重自己讀音的人、一間認為自己有「社會責任」所以「注重讀音」的機構會毅然棄用?

三、從《廣韻》反切推導讀音

「朽」字在《廣韻》的反切是「許久切」,曉母、尤韻。粵語曉母一般讀[h]而尤韻一般讀[au],所以用許久切切出來,最符合反切對應規則的讀法就是[hau2口]。這其實不難理解:朽的聲符是丂,丂是巧的古字,而考字的聲符也是丂。朽如果讀[口],跟巧、考讀音相近分別只在元音長短。

有趣的是,1937年版《中華新字典》正是標讀此音;1916年《廣話國語一貫未定稿》亦以此為「或讀」。

而朽是尤韻三等字,中古音有/i/介音。當曉母的/x/弱化消失,/i/介音補上成為聲母,在粵語就是[j]音。也就是說,朽讀成[jau2柚],也屬於符合反切的讀音。

至此可以知道,若以《廣韻》所收中古反切為正讀,朽字讀[hau2口]最「正」,讀[jau2柚]則「冇咁正」,[nau2扭]則「最唔正」。

四、朽讀[n]聲母的由來

既然[nau2扭]音不符中古反切,這個[n]聲母到底是從何而來?其實,學者早有研究。

李新魁〈粵音與古音〉(1996年第八期《學術研究》)將朽字讀[n]聲母解釋為上古複聲母/nk’/的音遺。

而黃玉雄〈從「朽」的聲母類型看粵語曉母字的歷史層次〉(2016年7月號《語言研究》)則另有看法。原來,「朽」字聲母在粵語其實十分複雜,綜合不同地區的讀音調查資料,此字的聲母有(一)擦音 /h/、/ɫ/、/s/(二)鼻音及邊音/ŋ/、/ȵ/、/n/、/m/、/l/(三)近音/j/或零聲母或(四)塞音或冠鼻塞音/k/、/k’/、/ⁿd/共13種可能。我們感興趣的自然是/n/聲母的來歷。

首先,作者根據曉母字讀/ŋ/缺少與上古音系連繫的證據,而侗台語中/h-/和/ŋ-/存在規則對應,推測粵語在中古時期跟侗台語作深度接觸,吸納了這個特徵。而朽字讀/ŋ-/或/ȵ-/的粵語方言點,是把這個底層留存在系統中。換言之,朽字讀/ŋ-/或/ȵ-/,其實已經有非常長的歷史。

但這跟曉母字讀/n-/又有何關係呢?作者指,這個/n-/應該是由/ȵ-/變成。/ȵ-/在中古是娘母字的聲母。當「朽」在古時讀成娘母,到了現代,很多粵方言區(如我們廣州話)泥娘不分,/ȵ/就變成/n/,於是朽就讀成[nau]。

據論文所述,朽讀/n/聲母的方言有廣州、香港、連縣、肇慶、四會、德慶、雲浮、羅定、南寧、北海、梧州、清遠、佛山、三水、高明、中山、珠海、寶安。作者指,這些點大多分佈在廣東,主要屬廣府片,而在廣西則多屬邕潯片。這說明朽讀/n/聲母是不少地區的共同特徵,不限於香港,也肯定不是香港人不懂查字典、隨意亂讀之過。

五、改讀的原因

這次羅山將「朽」改讀[nau2],跟何文匯無關。何文匯、朱國藩《粵音正讀字彙》(第三版P.84)此字注讀本音[hau2口]、今音[nau5](即「柳lau5」轉[n]聲母),陽上聲,異於普遍字典注讀陰上。雖然現實確有此讀,但何氏此舉,相信不是基於現實讀音。粵語[n]聲母一般來自中古的泥母和娘母,而泥娘二母均係次濁音,來到粵語應讀陽聲調。我認為,他將「朽」標讀[nau5],純粹是為了維持中古次濁聲母對應粵語陽聲調的法則。事實上,何書對扭、鈕、紐等字,均無視社會日常多讀陰上聲[nau2],而只注陽上[nau5]一讀。

羅山將「朽」改讀[n]聲母,可能是因為中文大學的「粵語審音配詞字庫」。

很多人以為此網站的「配詞字音(四本工具書中有最充份根據的讀音)」就是「正音」,而「異讀音」就是「非正音」或「冇咁正」的讀音;卻不知字庫凡例早已聲明「我們必須提醒使用者,所謂『有最充份根據的讀音』,是一個統計概念,而非價值評判」。我曾撰文批評發明「異讀音冇咁正」的人是「自定體例」。

而香港經濟日報的TOPick 新聞網站就有一些「考你正音」文章,其中《粵語讀音大挑戰 追「溯」讀索還是素?》就用此網站佐證羅山提供的「正音」。文章中有一句「別墅一字,我們常讀作別『睡』,但seoi5(睡)為異讀字,以別墅而言,應讀作seoi5(緒)」,簡直是「發噏風」。

在「粵語審音配詞字庫」中,「朽」字[jau2柚]和[nau2扭]二讀均有三個根據,打成平手。編者將[jau2柚]選為配詞字音,據之前分析,應是因為這是較符合反切推導規律的讀音。

所以,我懷疑羅山是看到「粵語審音配詞字庫」的判斷,加上自己主觀認為配詞字音等於正音,於是出現了這次改讀。

張群顯博士的《粵語常用字字音異讀研究》(1991)論文中曾經提出:

辭書所提供的每一個與別不同的音,他日都有可能成為新興的異讀。作用力的強弱,端視該書受重視的程度。在眾多粵音辭書之中,影響最深遠的要數 Wong 1940。無論他給的讀音多古怪,多獨特,大家都不敢怠慢。

按引文中 Wong 1940 即黃錫凌《粵音韻彙》。今時今日,因為方便查詢,「粵語審音配詞字庫」似乎正取代《粵音韻彙》,變成很多人心目中的「正音」標準,儘管這個「標準」完全不符事實。

六、結語

羅山將朽字的讀音改變,背後一定有原因。以羅氏在講座和訪問的言談,可以相信,他改變一個讀音的原因,應該是原來的讀音不是或不夠「正音」。結果卻是,這個「改讀」,完全多餘。

當然,自從羅山促成《最緊要正字》後,這類無謂且弊多於利的改讀,在TVB經常發生。

要正音,就應該先問,應該用甚麼原則去決定正音。而要決定這些原則,應該先要問正音(決定標準音)的目的是甚麼、我們是為了甚麼去正一個讀音。這當然沒有唯一的標準答案,但我認為有兩個原則值得參考:

(一)「正音」應該對待字音認真,不得過且過,疏於求證,隨意亂讀。將朽改成[柚]可以說是無視字典和羣眾讀音。羅先生經常強調讀正音的重要性,他對於讀音的查證,理應會比其他人認真。我不知道羅先生實際上是基於甚麼原則判斷讀音對錯和是否改用另一個讀音,但他居然在朽字大多數字典標讀符合大眾習慣的[扭]聲母時,貿然改讀[柚],那麼,我們是否可以懷疑,他注意正音的立意雖好,但對於字音的考證,是兒戲了一點?

(二)「正音」應該避免訊息混亂,不標奇立異,無風起浪,製造亂象。目前,很多電視台執意消滅但其實沒有錯、市民習用、有字典承認的讀音,在一些未完全受控的場合(例如戲劇,或綜藝節目主持),還時有出現。羅山在近來一次訪問透露,原來他曾經想將全電視台的發音定於一尊,「希望無綫能有一個機制糾正各部門的發音」,因為「新聞部的記者跟綜藝部藝人發音不同,會令觀眾疑惑」(也就是說他連綜藝部的藝人將機構唸成機[扣]而不讀機[究]也覺得不甚耐煩了——根據往績,他絕對不可能贊成或同意各部門可以用機[扣]作為統一讀音,因為[扣]這個為《常用字廣州話音表》接受和《廣州話正音字典》唯一標注的讀音,並不能令市民產生該電台「注重正音」的錯覺)。但如果新聞部的記者跟綜藝部的藝人發音不同會令觀眾疑惑,以此推論,電視台用一個與大多數市民甚至字詞典不同的音,不是更令觀眾疑惑嗎?但羅山選用字音時,卻似乎完全沒有考慮這一點。

若依羅山過往言談論,他應該是「選用某個讀音,以對觀眾負責」。但我看到的,卻是「為了顯示自己對觀眾負責,而選用某個讀音」。他的目的,似乎是刻意要製造混亂,並在各訪問中擺出的「重視正音」姿態,從而令觀眾以為他採用的讀音就是「最正確」、「最值得信任」的讀音。由此我不禁懷疑,一個讀音是否真的正確、是否真的適合社會使用,根本不是羅先生最關心的問題。反而一個讀音是否能夠標奇立異,讓觀眾不斷以為他或電視台非常關注讀音於是持續推出一些所謂「正音」(實際上是有字典收錄但與大眾習慣相違背的讀音),從而提升或鞏固他或電視台在觀眾心中的地位,更為重要。與此相比,改用這個讀音是否真能有益於社會,根本不足道。

當然,這純屬我的猜測。但是,明明原來的讀音沒有錯卻執意棄用、排斥、甚至幾要在其經營的頻道完全消失,目的肯定絕非如他們所說的「對觀眾負責」、「盡社會責任」。

觀乎無綫近十年來的「正音」舉措,我對這間電視台完全不會抱任何希望。反正只要他們當批評聲音無到,假以時日,必能潛移默化,移風移俗。我只求大眾更加清醒,不要被這些傳媒牽着鼻子走,成為他們某種目的的棋子。

【TVB消滅「傳奇」正音風波】好假的歐陽偉豪博士之「彈出彈入,打我吖笨?」

上一回講了我覺得歐陽偉豪博士 (Ben Sir)「好假」的原因。我在《解‧救‧正讀》沒有拿歐陽博士的那篇回覆做文章,一來是因為這是私人書信,不欲貿然公開,二來我認為他雖然有不分對錯地維護何文匯讀音的傾向,但仍算是個開明派。勢估唔到,面對同一個問題,博士可以人前人後兩個樣,人前很開通,但人後當電視台問他讀音問題時,他便會摒棄他的開明立場,變成翻版何文匯。

之前講過我並不同意他在「同你講正音」專欄中所做的,真的是如他們電郵中說的「無所謂對錯」的說法。今集會解釋為甚麼我有這種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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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VB消滅「傳奇」正音風波】好假的歐陽偉豪博士之「見人講人話」

古語有云:「好假的肥仔」。這裏的「假」,是形容當事人矯揉造作。這裏不是要說歐陽偉豪博士主持節目時聲音好像那位「肥仔」般造作,而是他對讀音問題上的虛偽。

無綫採用為個別學者倡議的罕音、僻音,透過傳媒優勢,散播少數讀音「好多人讀」假象,為這些讀音製造群眾基礎。此舉加劇語音分歧,增加交流成本,長遠削弱粵語的溝通能力,其實是一種消滅文化的舉措。時人不察,還以為該台真的是在「棄錯讀、用正音」。

上一篇文章,是筆者對無綫此一歪風「跳出配音組」,蔓延其他部門,藉《聲夢傳奇》節目名稱,指令藝員將「傳奇」讀「全奇」,營造「冚台全奇」的「何文匯正音天國」烏托邦的一些看法。

藉學者撐腰,無綫消滅「[zyun6]奇」這個至少五十年歷史、有學者支持、有字典收錄、有群眾基礎但不獲何文匯認可的讀音心意已決。除非這次又像上一回何文匯博士首肯「雛」可讀[初],否則單憑擺事實、講道理,乞求、跪求無綫電視收回成命,相信已經無可能。

但這事跟我說歐陽博士「好假」有甚麼關係呢?且聽筆者娓娓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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服務觀眾還是「在上位者」?談無綫消滅「傳奇」正音

(本文為《主場新聞》投稿

早前,廣管局裁定無綫電視濫用優勢、從事反競爭行為,當中包括在禁止其合約藝人亮相其他傳媒時使用廣東話。雖然無綫堅稱絕無其事,這事倒令筆者聯想到,即使無綫藝員在旗下電視頻道用廣東話暢所欲言,實際上卻沒有想像中那麼自由。

這是因為無綫近年有一「整古做怪」之舉,就是改變一些常用單字的讀音,令該台的粵語面貌,相比香港市民大眾日常的讀音,可謂別樹一幟。

觀眾近期最容易發現的「改音」例子,應是該台對「傳奇」一詞的改讀。這個詞,說粵語的香港人多將「傳」字讀如「傳記」之「傳」(即[zyun6])。無綫則刻意改變此詞習讀,規定必須讀成「傳聞」之「傳」(即[cyun4全])。於是,「傳奇」便由「[zyun6]奇」變成「全奇」。這個「全奇」應是現時新聞部、配音組(涵蓋所有配音節目,例如劇集、紀錄片、動畫等)的規定讀音。該台製作的宣傳片,亦只會出現「全奇」一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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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文匯御准:雛字終於可以讀[初]

長期讀友應會知道,筆者注意到無綫配音組改讀字音鬧劇,始於他們在2006年12月底首播之《聖鬥士星矢冥王十二宮篇》將「冥」讀[明]。這齣動畫是OVA,集數不多,2007年初播映完畢後,由另一齣動畫《火影忍者》接力。配音組在這套動畫再用怪音,將角色名稱「雛田」讀成「鋤田」,一聽還以為是唐伯虎唸「不見五陵豪傑墓,無花無酒鋤作田」,嚴重影響溝通。此後,我對無綫電視以所謂「教育下一代」之華麗包裝起為他們起用之一系列問題讀音護航極感不滿,才決心一查究竟這「正音」到底是甚麼回事。結果發現,這些所謂「正音」,初時聽落嚇一跳,查完就知得啖笑。事關這個[鋤]音,

  1. 是一個在28本字典中,只有12本有收的讀音。至於[初]音,則有25本字典收錄;
  2. 《正音正讀縱橫談》(約1994)中早已有人質疑這個[鋤]音用來溝通會出現障礙;
  3. 陳永明在《中文一分鐘》(約1998)早已指出既然大多數人讀[初],便不必跟從字典讀[鋤](這裏的「字典」指收錄傳統反切音的字典,因為其時現代字典收[初]音者已佔多數);
  4. 由香港大專院校學者審音的《常用字廣州話讀音表》(1990)早將[初]列為「建議讀音」;
  5. 只收錄[初]音的字典中,還包括2004年出版、粵港澳三地學者審音的《廣州話正音字典》。

在發現他們使用[鋤]這個在現代除了何文匯以外沒多少學者堅持的讀音後,我立即去信該台,期望他們重新審視讀音取向。陳明有關「正音」定義、字典取音等等問題後,他們的回覆大約就是:你讀[初]係冇錯,但我哋讀[鋤]都好啱,因為有根據。如此天下無敵,恐怕講多嘥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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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綫配音組又用歪音:「氰」改讀[晴]

無綫配音組以「教育下一代」的「社會責任」為名目,(碰巧)採用「何氏音讀」,擾亂社會習讀,又獻新猷。

「氰」是一個化學用字,用作化學元素Cyanogen的中譯。有一種毒物,名為「氰化鉀(Potassium cyanide)」,大眾應該很熟悉,因為此物即「山埃」。

幾年前的「毒奶粉」事件,污染物主角「三聚氰胺」,亦有一個「氰」字。於是,「氰」這個字經常在傳媒間聽到。當時我聽電視電台新聞,播音員都將「氰」讀成[清],而這個讀音也是社會慣常聽到的讀音。很多人大概不會知道這個字在一些字典中另有讀音。也就是說,這個讀音在社會間一直沒有爭議。

無綫電視聲稱有「教育下一代責任」,於是配音組會選擇「適切讀音」,傳遞「正確訊息」。說得很動聽,但如何向觀眾顯示自己「有做嘢」呢?最簡單的做法,就是「整色整水」,使用一些大眾不會這樣子讀的字音,掀起爭議,製造混亂,當社會大眾疑惑時,想起電視台曾自稱「有教育下一代責任」,所以「用正音」,便可以瞞天過海,以為他們的讀音很標準、很正確。

由於偵探小說、劇集、動畫中經常有使用山埃殺人的橋段,「山埃」的正式名稱「氰化鉀」自然亦成為配音組無法避免的用語。近日筆者發現,無綫配音組又來標奇立異,「氰」字,他們不讀大眾慣用的 [cing1清]音,而居然讀[cing4晴]音。以下是2013年2月2日播放,《東野圭吾懸疑劇場:布魯特斯的心臟》中,「氰」字出現時,配音員的讀音:

於是,拜無綫配音組所賜,「氰」在社會上由本來的一字一音,變成一字二音。「氰」一向慣讀[清],我認為毋庸置疑。該組將此音讀[晴],肯定是翻查資料後的決定。那麼,他們根據的,是甚麼資料?經驗告訴我,先查《粵音正讀字彙》,通常會有收穫。果然在何文匯《粵音正讀字彙》第214頁,「氰」字歸在陽平聲的[cing4]音之下,與呈、情、悠、情等字同讀。

之後的問題就是,何文匯的讀音合不合理?何文匯指,粵音正讀應該依從《廣韻》,《廣韻》的反切就是粵讀的根據。所以,審視讀音,一般會從歷史源流出發,看看一個字在《廣韻》等韻書的反切是甚麼。

不過,「氰」字卻不能這樣做。因為《廣韻》、《集韻》以至《康熙字典》都沒有收錄這個「氰」字(何文匯在書中也沒有提出反切依據)。如果我們說讀音要從古韻書找到根據,「氰」字無論怎樣讀都沒有根據,甚至「氰」這個字的寫法也沒有甚麼根據。要以古書為正,「氰」這個字,是一個百分之百的錯字,因為古書根本沒有這個字。

「氰」的讀音,既與古書無涉,我們就得看看現代字典的收音了。其實,由於「氰」是新造字,近世不少字典依然未收錄「氰」字。例如《道漢字音》有不少俗字、僻字,偏偏「氰」字依然缺席。筆者查了二十本有收此字的工具書,各書注音表列如下:

從上表可見,「氰」標讀我們日常使用的[清]音,佔全體工具書樣本九成。至於標讀現時無綫配音組的[晴]音,卻只有三本。

無綫配音組又一次選擇了一個與大眾通行讀音不符、又與多數字典取音不符,不過與何文匯取向相符的讀音,是否恰當,不言而喻。不過,我們且先嘗試了解,到底標讀[晴]音的字詞典,根據是甚麼。「氰」既是新造字,讀音自然就不會受任何既有的規矩(例如古韻書反切)所束縛,這個字的讀音,若不是經由政府頒定,自然是由羣眾約定俗成而來。從實際情況來看,不可能是前者。那麼,會不會[晴]音是一個有歷史根據、只是後來被[清]音取代的「舊音」?但以「氰」出現年期之短,和字詞典收錄[晴]音之零散,我又看不到這種跡象。加上粵語用作譯音的字,通常會讀成較高音的陰平、陰上聲,很難令人相信這個分明是譯名用的「氰」反而一開始時讀低音的[晴]、後來才「錯讀」為[清]。倒是目前資料最早收錄[晴]音的《李氏中文字典》令我起疑,這個讀音,會不會是來自普通話?

有這種懷疑的原因主要是我留意到《李氏中文字典》某些字的粵語注音,有直接對應自普通話讀音的痕跡。雖然我沒有深入研究,但《能仁學報》〈《粵音韻彙》與《李氏中文字典》粵語注音考異〉已經舉了不少例子,說明這一情況。「氰」既無韻書可考,李書逕用普通話音注粵音的動機就更加明顯。翻查《現代漢語詞典》,發現普通話此字原來讀成 [qíng] (陽平聲),於是豁然開朗:將「氰」標讀[晴],很可能是直接以普通話聲調對應注讀粵音的結果。

以普通話為憑注讀粵音的情況,在《粵音韻彙》時有出現。何文匯就曾經批評《粵音韻彙》定音準則含糊不清,「有時跟北音」。他在《粵音正讀字彙》中,以《廣韻》等書為定音標準,撇除本今讀、正語音等延伸問題,準則是很清楚了;但對於不見於古書的字,讀音準繩如何是好,卻未見交代。從「氰」字的讀音看來,何文匯對於新造字的態度大概是,寧願將一個沒有羣眾基礎但與北方話對應的近乎生安白造的讀音奉為「正讀」,也不願注讀一個「約定俗成」的實際讀音。

至此起碼可以肯定,[清]音絕不是錯讀,而[晴]音的可信性成疑。不過我尚有一些疑問:一如前述,「氰」是新造字,而這個字明顯是以形聲原則製造。形聲字的聲符和其讀音必有關係,而既然造字時以「青」來做聲符,按理說即使在普通話,讀音也應該直截了當定為「青」,而不會簡單事情複雜化,故意定音為「晴」。再追查之下,果然內有文章:在台灣,「氰」這個字的讀音就和普通話不同。1947年初版、2011年再版重印的《辭海》第755頁,「氰」字條下就寫着:「讀如青」。教育部重國語辭典也將「氰」字標讀陰平聲,與今日的粵讀相同。如此說來,很有可能「氰」這個字本來在北方也是讀成[清]音的。那麼為何之後又會變成[晴],由陰平變陽平呢?周有光《中國語文的時代演進》(2003)中〈同音詞的分化〉就有答案:「科學家爲了分化『同音術語』,規定用不同的『聲調』來讀某些同音的『科技漢字』。例如:『氨』 ān (陰平),『銨』 ǎn(上聲),『胺』 àn (去聲);『氫』qīng (陰平),『氰』 qíng (陽平)。」

於是真相大白:「氰」字本來就讀成[清],粵音北音皆如此。只是因為北音「氰」與「氫」同音,於是科學家將「氰」字讀音改為陽平聲,以與陰平聲的「氫」區分。又由於眾所周知的歷史和政治原因,這個讀音,只在大陸生效。所以,普通話的規範讀音是陽平聲的 [qíng] ,而國語的讀音依然是 [qīng]。至於粵語,「氫 [hing1輕]」與「氰 [cing1清]」本來的讀音就不同,更沒有分化聲調區別字義的必要,所以一直以來的讀音都是[清]。少數字典辭書,包括自稱「正讀」的何文匯,將「氰」標讀[晴],只是根據普通話讀音「老作」出來,沒有道理。我相信說「氰」讀成[晴]在粵語算是「錯音」,也不誇張。

回說無綫配音組的讀音取態。無綫是根據甚麼原因,去將「氰」字讀[晴]呢?如果說是根據《粵音檢索漢語字典》,那麼此字典將「彌、瀰、獼」三字標讀[尼],該組亦無跟隨。如果說是根據《李氏中文字典》,則此字將「冥」字標讀[皿],他們也沒有跟隨。如果說是根據《廣州話、普通話速查字典》,那麼一來此書亦有收[清]音,而此音係實際的流通讀音,該組為何當此音「無到」,亦很耐人尋味。於是,用消去法來看,數來數去,都只有何文匯的《粵音正讀字彙》,與無綫配音組近年的讀音決策相合。那麼,他們到底因何選擇了這個脫離大眾、脫離多數字典取態的[晴]音來「教育下一代」、「傳遞正確訊息」、「選擇適切讀音」,答案似乎就呼之欲出了。

字詞典將「氰」標讀[晴],很明顯是沒有任何道理可言的;用普通話作粵讀根據,本身就是荒謬的(否則,根據周氏文章,普通話「癌症」與「炎症」同音,於是普通話將「癌」改讀 [ái],難道字典又可以因此將粵音改注[捱],要人癌症讀[捱]症、生癌讀生[捱]?)。雖然無綫配音組讀出這個[晴]音,明顯是盲從權威,處事輕率的結果,但他們搞亂讀音已非首次,期望他們會改回使用一個何文匯不承認但大量字典收錄的通用字音,可能性大概還不如期望自己中一次六合彩頭獎。所以我只能在此重申,「氰」字讀成[清],是一個正確讀音,沒有爭議。讀成[晴],縱有何文匯撐腰,我也必須冒犯權威指出:此讀沒有學理和現實根據,嚴格來說,算是錯讀。我亦再次呼籲大家千萬不要相信無綫電視現時廣播時使用的任何讀音,家長、教育界更必須提高警覺,小心你們的子女、學生被電視台這種所謂「正音」污染。

記得何文匯博士曾經在《粵讀》扉頁發表過這十字真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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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這十字真言,對比本文前段「氰」字的字典收音,可謂一大諷刺。何博士在最近的訪問說:「要人改正發音是很難的,難說對與錯,若考試準則從嚴、不許人讀俗音的話,我覺得大家也溝通不到,故要在寬嚴中取平衡。」不知道電視台仆心仆命連番使用碰巧是何文匯博士欽定的讀音,是否「平衡」得宜呢?叫人查字典,卻不承認多數字典收錄的讀音,原因為何,何博士又是否願意向我們這些愚民解釋一下呢?到底「氰」字,人人慣讀[清],電視台配音組偏要讀[晴],製造讀音分歧,削弱語言交際職能,危害語言穩定,是電視台的責任?何文匯博士的責任?抑或是不聽從何文匯旨意,使用[清]音的市民大眾呢?

從羅山更改「刊」字讀音看無綫所謂「教育下一代責任」

拙作《解‧救‧正讀》出版,評論何文匯博士的「正讀」取態,目的就是向公眾指出,何文匯提倡「正讀」,和他所提倡、稱為「正讀」的讀音,並無必然關係。至於評論無綫電視現時的讀音傾向,目的,就是要向香港觀眾表達一個訊息:

無綫電視,尤其報幕員和配音組的讀音,信唔過。

因為他們現在有趁着「正音」尚待公論之時,率先歸邊,亂搞讀音,並若隱若現地以「正音」二字,概括他們所選擇的讀音的嫌疑。其中,羅山就是帶頭利用其傳媒優勢搞亂粵音的表表者。

羅山,本名羅榮焜,他的名字未必人人知曉,但他的聲音應該人所共知。因為他就是無綫電視多年來的報幕員(參選炮台山區議員時報稱職業為「電視熒幕宣傳主持 Station Announcer),由1989年至2001年,翡翠台播放節目開始前的台徽片段,均由他喊出「無綫電視翡翠台」的台號。而像香港小姐競選、星光熠熠耀保良之類的大型直播節目,開始時喊出「(節目名稱)現在開始」的,亦是羅山。近年,羅山似對香港粵語水平下降問題,甚為着緊。大概身為傳媒人,他深感任重道遠,於是身體力行,利用自己在傳媒發聲的優勢,親自起用大堆所謂「正讀」,普渡眾生。

羅山長駐電視台多年,觀眾對他的聲音再熟悉不過。近年,他熱衷於反其道而行,將大家再熟悉不過的讀音,重新陌生化擾亂社會,以成就一己之「正音堅持」。「刊」字讀音,就是其中一個營造他「堅持正音」形象的棋子。

「刊」字讀[罕],是很多人多年來的慣用讀音,而這個讀音,源遠流長。首先,距今188年前,1825年新鐫的《分韻撮要》已經將「刊」歸入上聲,與[罕]同讀,而此書現存最早為1782年版。

01

至於以《分韻撮要》為藍本、外國人寫的《初學粵音切要》(1855)、《英華分韻撮要》(1856),亦將此字歸讀上聲。

而1841年,即172年前,裨治文《廣東方言讀本》(Chinese Chrestomathy in the Canton Dialect)亦將「刊」字標讀上上聲(即陰上聲)[罕]。

bridgeman

(「刷」字《廣韻》收「所劣切」和「數滑切」,以今音讀之,就是讀 [syut8雪] 或 [saat8撒],正與上圖標示的兩個讀音契合。也就是說,很可能在「刷」字「錯讀」成[caat8擦]之前,「刊」已「錯讀」成[hon2罕]。)

這個傳統讀音,年前潘國森、黃仲鳴先生拜訪李育中教授(1911年生)時得到證實。李教授說,「自他老人家一九二二年到廣州,『時間』讀『時諫』、『刊物』讀『罕物』,向來無變,幾十年來都沒有另讀」。

來到現代,我們看到,81年前,1931年的《民眾識字粵語拼音字彙》,「刊」字只標[罕]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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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74年前《道漢字音‧粵語音典》亦有收[罕]音

到了1940年,黃錫凌《粵音韻彙》將「刊」標讀[hon1]音。結果,由於「《粵音韻彙》的注音在香港的影響力很大」(華僑日報1980/10/10),很多字典都開始加上 [hon1] 音。

《解‧救‧正讀》為「刊」的字典標音製了一個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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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表第二行、1971年的《廣州音字彙》(馮思禹編著)將[hon1]列為正讀、[hon2罕]則列作口語讀音。值得留意的是,馮氏在十多年前所編、1955年出版的同名字彙,將[hon2罕]列為唯一讀音。同一取向亦見於其姊妹作《部身字典》。為甚麼十餘年間一字可以「生」出另一個讀音,箇中原因,令人遐想。

我曾經看過有網友引用筆者製作的字典標音表(記憶中是討論「雛」字讀音時),然後說這表示此字讀音「有爭議」。「有爭議」予人的感覺就是,這個字該怎麼讀「未有定案」。但其實,筆者製此表,原意非為指出兩個讀音「有爭議」。謹摘錄陶傑《高等中文大典》P.145〈戀古癖〉一文數句:

報紙的一小撮文人不止喜歡咬文嚼字,為了顯示一份對真理和原則的執着,強調要用「正字」。……只不過,字字都執着於癖古之正,整個現代中國語文,無論書信報刊,都是別字連篇……例如,各位大哥:「人參」是錯的,本應作「人蓡」;「山楂」是錯的,本應作「山樝」……「懷孕」是錯的,本應作「懷𣎜」……

有人說:「文字應該約定俗成好,還是執着於正字好,是個爭論三天三夜也難有結論的課題。」不必爭論三天三夜,早有結論了。結論在哪裏?在於中國語言學家楊潤陸,在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出版一九八一年四月號的《訓詁研究》中一篇論文〈論古今字〉裏,一言九鼎的一句話:

「在今字產生並通行以後,古字就失去存在的意義而逐漸消亡。」

因此,不管甚麼甚麼史記和老子,在「紋身」通行以後,「文身」就失去存在的意義而死亡;在「癮君子」通行以後,「隱君子」就失去存在的意義和死亡;在「手錶」發明以後,「手表」就死亡;在「身份證」出現之後,「身分證」就死亡。

同樣地,這些讀音,在我看來,其實是沒有甚麼好「爭議」的。即如「孕」字,本作「𣎜」,連讀音也讀成和「蠅」字差不多的[jing6認],今時今日,我們將其字「寫錯」,再將其字「讀錯」,簡直是一「誤」再「誤」,也不見得我們非改讀[認]婦、改寫「𣎜婦」不可。又例如上段提到的「刷」字,你要拿古書作準,相信我們今天九成九港人都讀錯了字。

而刊字,我當然知道[hon1]音有其歷史根據。但今時今日還搬出「古寒切」,以為「正讀」,並將一個起碼有一百七十多年歷史,大家都讀的[罕]音,稱為「日常錯讀」,我就不能不懷疑,如此「對錯之辨」,純屬學者為了「心目中的粵音正讀」烏托邦所作的語言偽術。他們與時代、與社會現實的脫節程度,可參詳香港電台的《粵講粵啱》節目。節目中,扮演女學生的角色語帶嘲諷地說甚麼「校[罕]呢就好罕見,校[hon1]呢就間間學校都有」,謂「讀陰上聲嘅[罕]係唔啱㗎」。將一個一百幾十年的讀音說成是「罕有」事物,廿本字典有收的讀音是「唔啱㗎」,正是「精神勝利法」的極致。

而傳媒之所以樂於奉迎,我認為只是因為電視台亟欲獲得「有社會責任」的正面形象,而予人「注重讀音正確」之感,剛好可以達到此一目的。如何可以讓觀眾即時覺得這家傳媒機構「注重讀音正確」呢?最簡單的方法,就是挖一個幾十年甚麼百幾年來不見得有甚麼人用過的讀音,去大搞語言陌生化,構建一種能顯出自己使用的讀音高人一等的語言秩序

「刊」這個字,羅山先生本來一直使用一個百多年來的讀音[hon2罕]。且看2008年10月28日的TVB周刊廣告:

再看看 2013 年 1 月 30 日,「TVB周刊全新睇法」、「TVB周刊出版咗喇」,依然使用正確但不獲何文匯承認的[hon2罕]音:

到了2013年2月25日,他便開始將他在樹仁大學演講時,稱為「正確讀音」的[hon1]音,滲進廣告聲帶中。片段中,第一個「刊」讀 [hon1]、第二個「刊」卻讀 [hon2]:

六年前,我在新聞組表達對無綫配音組搞所謂「正音」的關注時,被某君罵個狗血淋頭。此君認為,如果不搞「正音」,便會發生配音員甲讀這個音,配音員乙讀那個音的衝突。羅山先生在上述片段中正是精神分裂地一人分飾「甲讀甲音、乙讀乙音」的荒謬衝突。如何解決這種「甲讀甲音、乙讀乙音」的問題呢?很簡單,當然是套用某君邏輯,使用「正音」,以作「解決讀音不統一問題」的完美示範了:

無綫配音組「非單純參考何文匯教授的意見」後,將「桅」讀成除了何文匯認可為「正讀」,卻在百多年來不見字詞典、粵音文獻收錄的[危]音。所以,該組與羅山將刊讀 [hon1] 音,既有多本字典為據,自然更能肯定不是受何文匯的「正讀」取態影響了。他使用這個讀音有沒有錯呢?這是一個很複雜的問題。因為,如果說一個有二十多本字典收錄的讀音「錯」,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當然,對何文匯或羅山來說,大概是非常簡單的事)。但是,如果問,羅山身為傳媒人,在電視台擁有極多「發聲權」,如此「捨[罕]而取[hon1]」,有沒有問題呢?這就似乎不是不可以斟酌了。因為觀乎上述種種證據,我想,我們應該可以有一個很強力的理由去質疑,搞一個百幾二百年的傳統讀音,說是「正確讀音」,到底意欲何為?是真的為了粵語的讀音傳承?抑或只是為了趁着現時「正音」界線含糊,乘機「搵着數」,博取無知市民大眾的道德認同?

而我們還要問一個問題:假使羅山先生這個 [hon1] 音,真的一呼百應,令全港市民遵用。這又是否表示他們的粵音,就「正」到加零一了?

即如羅山先生2007年在樹仁大學主講《正確發音與改善懶音》課題,現時香港粵音問題,可分兩類。一是相對於「正音」的「懶音」,一是相對於「正讀」的「錯讀」。筆者認為,後者較易聽得出來,前者則否。事關要聽得出諸如「你 (nei5)」、「李(lei5)」之別,聽者要有不低的語音靈敏度,又或者其語言系統中,有相關音位的對立。早陣子,無綫的《新聞檔案》回顧九十年代有關「正音vs懶音」問題,記者要受訪者讀一段文字,再看看他們的讀音是否標準。其中一位女同學,將「國(gwok8)」讀成「角(gok8)」。記者糾正:「係國[gwok8]呀。」然後該女同學嘗試模仿記者的讀音,卻依然發出[gok8角]音。這大概就是該女學生根本沒有 [gw]和[g] 對立的意識,在她聽來,兩者根本無分別。至於「正讀」,例如本文的「刊」字,是屬於陰平還是陰上的異讀問題,我相信所有講廣東話的人,就算不知道這兩個讀音是第幾聲,仍然可以指出 [hon1] 和 [罕] 是兩個截然不同的讀音。

所以,是不是人人讀[hon1],粵音就無後顧之憂?我很懷疑。最壞的情況,就是有些人,語言水平不高,卻因為學會了這些「正讀」,便以為自己讀音無懈可擊,四出「普渡眾生」,而不是檢討自己的讀音還有甚麼不足。筆者對這些所謂「正讀」提異議,而被不少人譏為「唔識中文」、「不查字典」、「讀多幾年書先講嘢」,足證所言非虛。

羅山當年在樹仁大學演講,不完全認同何文匯自稱為「正讀」的「何氏音讀」。那時我雖然對他所提出的「對錯之辨」不盡同意,但對他的堅持和執着仍有幾分尊重。不過,這幾年間,目睹他不斷改變讀音,例如將「購、構」改讀[究],和現在將「刊」改讀[hon1],就不免予人「口裏說不,身體卻很誠實」之感:說到底,還不是又乘着社會對「正音」問題缺乏認識,於是利用自己在電視台播音的優勢,改變讀音,透過製造語言混亂,企圖重構「語言紀律」,以成就一己「堅守正音」高尚情操的沽名釣譽技倆。那麼,我們還可以放心讓他們在大氣電波推廣甚麼「粵音正讀」嗎?

[按:我知道天一半地一半「正音」可能是聲帶剪接所致,惟此事諷刺地正凸顯了如此「正音」的荒謬。]

看DSE讀音試新聞有感(二)--試論「滑」字讀音

上文講了「獷」字讀音問題,今回談談「滑」字。「滑」字讀[waat6猾],係人都識。問題是「滑」字在「滑稽」一詞時,應該怎麼讀。

滑稽一詞,在我小學五、六年級時,老師確是教我們要讀[骨]稽(記得老師還教我們不要寫「沉」字,而應該寫成「沈」)。只是,知道這個讀音是一回事,日常生活會不會用這個讀音,是另一回事。老實說,雖然老師是這樣子教,我卻從來不曾使用這個讀音。我想,如果是我去應試,應該也不會刻意讀[骨]稽。以前不讀[骨]稽的主因是這個讀音很怪。近年,粗略探索「正讀」問題,在我眼中,這個「滑」字即使在「滑稽」讀如本字,亦不應算是錯讀。

首先,我之前也引用過陳永明教授的說法:

片段中陳永明認為,「正音」的原則是「服從絕大多數人的讀音」。假如一個所謂「正音」與絕大多數人的讀音不同,我們就將之當成知識去傳授,告訴學生這個字「曾經一度是這樣讀」,並且「曾經一度這樣讀才算正確」。他更指,「滑稽」很多人都讀「猾稽」而不讀「骨稽」,已是眾所周知。這是從「語言現實」角度,指出「猾稽」是可以接受的讀音,而且是最普遍的讀音。

除此之外,語言學家竺家寧教授在其《古音之旅》也有提到台灣華視《第日一字》節目的印刷版指「滑稽」要讀「骨稽」,他並對此提出異議。既然此一異讀問題國粵音相同,在此引述他的見解。首先是釐清關於「滑稽」一詞意義的常見誤解:

(《第日一字》)第二輯八十頁「滑稽」下云:「滑是亂的意思,稽是同的意思,一個口才便佞的人,能夠說非成是,擾亂同異,也叫做滑稽。」顯然作者是誤解了「滑稽」一詞的特性,它原本是個雙聲連綿詞,而構成連綿詞的兩個字是不能分開解釋的……二字間的結合全是聲音的關係,不是意義的關係,絕非「滑加稽等於滑稽」,這是我們認識中國語詞不可不知的。譬如「玻璃」、「葡萄」都是此類。我們能說「玻璃」是「玻」和「璃」的意思組合成的嗎?「葡萄」是由「葡」和「萄」的意思組合成的嗎?以前有人把連綿詞「窈窕」分開來解釋,說「窈」是「善心」(內在美),「窕」是善容(外在美),其實《詩經》毛傳明明說:「窈窕,幽閒也」,不曾誤拆聯綿詞。也有人把「狼狽」譜成了兩種動物朋比為奸的故事,說說好玩可以,卻不能當真的把童話故事和語文知識混為一談。這是對連綿詞認識不能造成的。更何況「滑」釋作「亂」時,根本不必唸[骨]音(見《廣韻》沒‧戶骨切)。

按原文是以國語注音標音。由於此一爭議國粵音都是應該讀如字(注音ㄏㄨㄚˊ,即hua2,粵音waat6猾)抑或依偏旁讀[骨](注音ㄍㄨˇ,即gu3,粵音gwat1) ,引文除非是指中古音或國語,筆者會將原文注音轉為粵語直音,以便參考。順帶一提,年前無綫《正識第一》主持就差點犯了將「窈窕」一詞拆開解釋之誤,幸得鄧昭祺博士及時糾正。說明了「滑稽」之本質(意義全在聲音、不在個別單字的合成解釋)後,以下就是竺教授關於「滑稽」讀音的見解:

……筆者認為用「校長」、「會計」、「會議」來比喻「滑稽」,是不恰當的,因為前者的破音是存在於活語言中,後者之讀為[骨]是考古而來的、是理論上的(按:這是指國音而言。粵音「會計」通讀[匯]計)。古書確曾在「滑稽」的「滑」字下注明「音古(按:即粵音[gwat1骨])」,但是,為什麼古書要這樣注,我們是否要先弄明白?「滑」字从「骨」得聲,本來就有類似[骨]的音。《廣韻》黠韻滑字戶八切,匣母,依高本漢、李方桂擬訂,上古本來唸濁的g聲母(按:即國際音標IPA的/g/,而非粵拼清音化、即IPA標作/k/的[g])。到了後世音變了,變成了[猾]。但是,「稽」字呢?古人唸的是*gi音,古代學者了解「滑稽」本來是個雙聲連綿詞,兩字的聲母要一致,所以要把發生音變的時代較早的「滑」(wat9)字注明「音古(按:即粵音[gwat1骨])」,使得「雙聲」的特性仍舊能夠表現出來,這完全是為了遷就「稽」(*gi)音而設的。可是,今天國語的「稽」已經變為ji,還要把「滑」hua 改讀成骨 gu,豈非食古不化?要嘛,全按舊音"gu gi",要嘛,全按現在的標準唸"hua ji",如果你把它唸 “gu ji",不是半古半今,不倫不類嗎?

竺教授說的是國語,但此詞在粵語的問題其實一樣。如果「滑稽」要讀「骨稽」,而原來前人將「滑」標讀「骨」是為了維持讀音在古時的雙聲特性,那麼我們要明白:

(一)「滑稽」要求讀「骨稽」不是因為別義破讀;
(二)古今音變,古時雙聲、今時已經失去了雙聲關係的詞語,比比皆是,單單要求「滑稽」讀成「骨稽」,並無意義;
(三)粵音「滑稽」就算讀成「骨稽」,雖然「稽」字粵音不如國音因聲母顎化差很遠,但依然無法回復雙聲關係。因為「稽」字《廣韻》古奚切,本應讀「雞(gai1)」,粵人「誤讀」送氣,才變成「溪(kai1)」。所以,如果要最正,滑稽,不是讀「猾溪(waat6 kai1)」,也不是讀「骨溪(gwat1 kai1)」,而應該讀「骨雞(gwat1 gai1)」,因為這才能保持其古時的雙聲關係(我們還得將骨字看成 [g] +介音[u] 而非 [gw] 聲母)。

考評局若不接受「滑稽」讀如本字,那就要問:既然學者都這麼說了,難道他們的意見,當局不會考慮一下嗎?假如當局說,他們的確不會考慮學者的看法,而只會看字詞典的標音,那麼我隨手翻開2008年出版的《朗文中文新詞典(第三版)》,「滑」字條之釋義及標音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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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書「滑稽」已不特別標示應讀「骨」音。何故?當是不合時宜之故。到底是在哪一年會考/文憑試考核「滑稽」一詞,尚待翻查,不過筆者認為,今時今日,如果拿「滑稽」讀[骨]稽來做考核點,肯定與時代脫節;考評局既稱市面流通字典讀音都接受,逼人「骨稽」,很難自圓其說。

有網友指出,就算平時不會這樣說,也應知道「滑稽」的「滑」要讀「骨」才是「正音」。但「骨」是不是「正音」並非問題重點,問題的重點是,「滑」在「滑稽」讀如字,是不是還應該當成是「要扣分」的「錯音」。綜觀上述理據,我認為不應該。

【筆者今日(以貼文日期計應是昨天)下午在街上始得知有線此段新聞,晚上回家匆匆寫就二文,自知考證略為粗疏,敬候各方高明賜教。】

看DSE讀音試新聞有感(一)--試論「獷」字讀音

中學文憑試開考,坊間再度刮起「正音」風暴。有線電視報道,考評局從不公開朗讀試的正音標準,學生無所適從,使用普及流通的日常讀音,可能會遭扣分。

(連結:http://cablenews.i-cable.com/webapps/news_video/index.php?news_id=403865

筆者早就指出,考評局(及前考試局)所考,並非何文匯式「正讀」。我看過數年前朗讀試的評分標準發現,一來當局不會考核一些耳熟能詳的「何氏正讀」(例如時間要讀「時奸」),二來即使考核的是何氏特別提到的「正音」,他們亦會接受字典有收的讀音(例如「簷」字讀[蟬])。我擔心的反而是,考試當局雖無獨尊何氏之意,但基於香港社會大眾對於正讀問題認識極為貧乏、對正讀問題不求甚解只懂人云亦云,加上有些老師對此問題同樣一嚿雲的情況下,會造成學生獨尊何氏的既定事實。將試場變成「何文匯音讀」大觀園也還算了,最壞的是習得一家之說後,卻當成真理,扮演正音大使、發音知識份子,將這些所謂「正讀」帶到日常社會,以為廣傳正道,實則只係製造混亂。前文提到無綫電視的古明華走出配音組還將「嬪」字讀[貧],正是一個極佳的反面教材。

當然,撇除這點不談,遇到一些極端例子(例如只有部份字典接受但卻通用的讀音),不免會有爭議,而考評局不公開其參考讀音來源,就令人如墮五里霧中,不知所措。

新聞片段中,何文匯說「坡」要讀[po1]這個連考試局也早於2008年已經拿出來商榷的讀音,以至僭要讀[佔]這個「本本字典都錯獨他對」的「正音」,都是 old news is so exciting 矣。 倒是「獷」的讀音,和「滑」字之於「滑稽」的讀音,剛好手頭上有些資料,可以一談。本文先談「獷」字。

首先,「粗獷」的「獷」字,如果你問我,我也會讀[kwong3曠]音。殊不知考評局只接受[gwong2廣]音。

誠然,很多字典都標讀[廣],而這個讀音符合《廣韻》的「居往切」。問題是,讀成[曠],是否就真的沒有道理呢?

第一,先講字典辭書,接受此字讀[曠]的有三本。一本是 1936 年,王頌棠《中華新字典》;一本是 1939 年,陳瑞祺的《道漢字音》;另一本是中華書局出版的《中華高級新詞典》(2004)。《道漢字音》雖然舊,卻收錄了很多現在一些學者聲稱的所謂「錯音」,可見這些「錯讀」其實已有不短的歷史。何況1936年《中華新字典》,收音傾向保守,卻已經標讀 [kwong3]。評核當局或可辯稱,此兩本字典太舊,亦不通行。但《中華高級新詞典》卻是坊間隨處可見,各大書店有售。則當局掛一漏萬,查漏了這本字典,而有考生根據這本字典讀了[曠]音被扣分,就似乎有點無辜了(當然,實際情況應該是,《中華高級新詞典》編者留意到讀礦音者眾而收入此音)。

第二,就是從反切看音變。《廣韻》「獷」字有「居往」、「古猛」二切。「居往切」收在上聲三十六養韻,「古猛切」則見於上聲三十八梗韻。根據反切,「居往切」可以切出[gwong2廣]音,而「古猛切」則可以切出[gwaang2]音。這個音極罕用,沒有同音字自不用說,同聲母、韻母的字,想來想去,只想到「逛[kwaang3]」字的口語讀音「去邊度[gwaang3]」。無論如何,我們姑且據《廣韻》為此字得出 [gwong2廣]、[gwaang2]二音。現在我們再看看這兩個讀音的釋義。

[gwong2廣]《廣韻》上聲三十六養韻「獷」:「獷平縣,在漁陽。」
[gwaang2]  《廣韻》上聲三十八梗韻「獷」:「犬也。」

我們用於「粗獷」的「獷」的意思,都不見於這兩個讀音。

而查《康熙字典》,讀「居往切」(gwong2廣)音的釋義,亦係「獷平,縣名,在漁陽。」至於讀「古猛切」(gwaang2)者,則有如下釋義:

《說文》犬獷獷不可附也。《廣韻》犬也。又《前漢·敘傳》獷獷亡秦。《註》師古曰:獷獷,麤惡之貌。《后漢祭彤傳》政移獷俗。《關尹子·五鑑篇》耕夫習牛則獷。

《說文》曰「犬獷獷不可附也」,清段玉裁注云「引伸爲凡麤惡皃之偁」,這裏「獷」的意思都與我們今日用的「粗獷」的「獷」音近同。而段玉裁和《康熙字典》均注讀「古猛切」,即[gwaang2]。

那麼,問題就來了:將「獷」字讀 [gwong2廣],套在「粗獷」之「獷」義上,如果根據古書(正讀要跟古書嘛),是不是有「張冠李戴」之嫌呢?如此「正讀」,又是否名不正、言不順呢?這是第一個問題。

有人可能以為,我這是為了反對 [gwong2廣] 音,而找一個聲韻調組合上比 [gwong2] 更加罕見的 [gwaang2] 音來加冕。這並不是我的意思。因為,「古猛切」這個讀音條下,除了「獷」字,還有一個我們都很熟悉的字,就是「礦」。「石礦場」、「礦物質」的「礦」,夠常用了吧?有沒有人讀石[gwaang2]場、[gwaang2]物質?我相信沒有,因為大家都讀石[kwong3曠]場、[kwong3曠]物質。好了,既然「礦」音變為 [kwong3曠],那麼,同一小韻下的「獷」字,基於「古猛切」生僻,而一併變成[kwong3曠],有何不可思議?而且,讀成[kwong3曠],從語音來源(古猛切[gwaang2]→[kwong3])和詞義上都可以找到關連,比那個本來解作「縣名,在漁陽」的 [gwong2] 音,應該更貼切吧?這是第二個問題。

我已經不記得我是從哪裏學到將「粗獷」讀[kwong3],但肯定不是從字典。而粗略翻查之下,卻發現字典上的注音,並不見得比群眾讀音,更有理據。那麼,我們假使真的一天人人都讀[廣]音,沒有人讀[曠]音,除了符合了一個疑是張冠李戴的反切,到底會得到甚麼益處呢?

【按:「古猛切」的「猛」字屬庚韻,本文為簡單起見逕以反切下字「猛」擬為長 a 音,若有識者要求至「正」,當可據「庚」韻擬為短 a 的 [gwang2] 音(轟轉讀上聲),惟此無關本文重點】

古明華妖音惑眾

無綫配音組為「肩負社會責任、傳遞正確訊息」,生出很多稀奇古怪粵音,已非新鮮事。本來,用不切實際的讀音搞「統讀」,屬於該部門的決策範疇,他們用了這些讀音然後自我感覺良好,終究也是他們內部的事。不過,何文匯一類「正音」,之所以被一些人稱為「病毒音」,原因之一,就是有些人習得這類讀音之後,便會飄飄然覺得自己讀音很正,繼而驚覺自己既然得到正讀真傳,當有教育下一代使命,於是不斷四出宣揚他們使用的這些「正音」,令這些奇怪讀音恍如病毒擴散。就不知同時活躍於無綫劇組和配音部的古明華,是否一個活生生的例子。

古明華近月憑無綫劇集《巴不得媽媽…》角色人氣急升,並獲該台頒獎典禮「最佳男配角」殊榮。他在好些週刊訪問中曾嘆謂拍劇「難撈」,於是兼任配音工作,「演」「配」雙棲。聲名遠播亦令他獲得不同的工作機會,例如參與綜藝節目演出。遺憾的是,古明華先生似乎尚未懂得分辨該台配音部門的「統讀烏托邦」與現實生活是兩個世界。

說的是去年年底播放的《瘋狂歷史補習社》。此節目號稱以輕鬆搞笑形式,帶領觀眾重溫中國古代歷史。沒料到節目補習的是「歷史」,古明華先生卻要觀眾補習「何文匯正音」:

問題就出在「妃嬪」的「嬪」字。在節目中,你會聽到其他演員,甚至主持人鍾景輝先生,都將這個「嬪」字讀成[ban3鬢]。只有同時隸屬配音組的古明華,別樹一幟,偏要妃[pan4貧]。

只要大家稍有留意無綫的配音劇集,不難發現這個[貧]音,是該台配音部門的「欽定讀音」。例如去年播放的《宮》,其中「僖嬪」的角色,配音員都清一色讀成「僖貧」。有關注本網誌的讀者應已知道,該台配音組經常排斥一些大眾普遍使用、學者接受、字詞典接受、歷史久遠,但不獲何文匯承認的讀音,而改用符合何文匯要求、他稱為「正讀」的讀音(而據該台說法,他們的選擇讀音與何文匯欽定的讀音「如有雷同純屬巧合」)。「嬪」字正屬此例。

「嬪」,《廣韻》符真切,即是[pan4頻]音(古無輕唇音,另「頻」字亦在同一小韻下)。何文匯《粵音正讀字彙》第109頁就根據《廣韻》給出[貧]音。

但一般人也會知道,這個「嬪」字,我們的日常讀音是[鬢]。問題就在,[鬢]這個讀音,到底可追溯至多遠的歷史?這個讀音,又有沒有學者承認?

(一)只要稍加考查,便知「嬪」字讀成陰去聲[ban3鬢],有超過200年歷史亦不足為奇。因為此讀音早見於《分韻撮要》。現存最早的《分韻撮要》是1782年版,筆者找到最早的是道光五年(1815年)新鐫本。看看第八韻賓稟嬪畢:

fw-089

首先根據此書,「嬪」作去聲讀。再加殯、鬢明顯是讀[ban3],而《分韻撮要》將「嬪」與此二字同列,即是三字同音。而「嬪」字條下釋義即有「妃嬪」一詞。

(二)此讀亦再見於1864年,美國人衞三畏所編的《英華分韻撮要》:

353

可見「嬪」聲調標在右上方,是陰去聲,與殯、鬢同讀。字典亦有「妃嬪」一條為例。

(三)至20世紀初,1931年趙雅庭《民眾識字粵語拼音字彙》 ban3 條下亦有此字,作為唯一讀音:

chiu

(四)然後,1937年王頌棠牧師編的《中華新字典》,此字有標[貧]音,但亦有收[鬢]音。

(五)1939年陳瑞祺《道漢字音》只收 [ban3鬢] 音

(六)自1940年黃錫凌《粵音韻彙》用古韻書反切(及對應國語)「正」粵音,書中將「嬪」擬讀為[貧]後,收錄[貧]音的字典多了。不過,仍有好些字典收載日常使用的[鬢]音,例如:

  • 1974《粵語同音字典》
  • 1980《李氏中文字典》
  • 1989《商務新詞典》
  • 1985《粵語查音識字字典》
  • 2001《朗文中文新詞典(第二版)》
  • 2001《廣州話正音字典》
  • 2003《廣州話、普通話速查字典》
  • 2004《新時代中文字典》

(七)而值得留意的是,1990年《常用字廣州話讀音表》亦建議讀[鬢]音。以下是《常用字廣州話異讀分類整理》P.147的圖片:

ban147

《常用字廣州話讀音表》由各家大專院校十多位學者,根據各大字典有歧異的注音,審議出一個「建議讀音」,建議教師選用。既有多本字典為證,負責審音的學者,肯定知道當時很多字典都收錄[pan4貧]音。但是他們最終只採納[ban3鬢]音作為「建議讀音」。原因很明顯,就是因為當時這個讀音在香港已廣為社會採用及接受。如果以《廣韻》反切為正讀,他們的立場就是「字有正讀俗讀,而俗讀為多數人所接受者,取俗讀為建議讀音」。

套用張群顯教授的說法,語言減少「一字多音」現象,應能達到溝通效率的優化。筆者覺得,不妨嚴格一點,如果能達到「一字一義一音」的結果,就可以減少溝通上的混亂(實際情況有時會比較複雜,例如即使是同一個字,但在某特定詞組上用另一個特定讀音反而會促進溝通,像「跌打」讀[鐵]打,但這裏針對的「嬪」字讀音沒有這個問題)。則我們可以知道,「嬪」字的讀音問題上,人民在漫長的時間中已經作出選擇,[鬢]音屬於「嬪」字的一個長期、穩定而且最常聽到的存在。選擇適當讀音,沒理由可以無視人們長期以來的使用習慣。而無綫的配音部門正是完全漠視現實,挑選了[貧]這個碰巧獲何文匯博士青眼的讀音做「統讀」。結果就是,他們其實是在破壞語言發展上的穩定,減低語言溝通效率,兼製造一個讀音的分化和觀眾理解上的混亂。他們可以不管社會大眾必須付出的代價而作法決定,只因社會上很多人對於讀音問題的無知,讓他們可以繼續戴着「肩責社會責任、傳遞正確訊息、選擇適切讀音」這頂自己笠上去的高帽,心安理得地透過大氣電波干擾大眾日常習用讀音,製造語言混亂。

當初我就無綫配音組的一些讀音問題在新聞組發表意見,當時有人振振有詞謂,不搞統讀就沒有標準;同一個字,配音員甲讀這個音,配音員乙讀另一個音。於是,在配音部門讀音和諧化、讀音非常「對」的今天(事實卻未盡如此),一位姓古的配音員,學到了一個罕用讀音,去到劇組,去到綜藝組,便煞有介事地示範其滿師成果,人人讀[鬢],他讀[貧]。

「古明華事件」之前,我有一次跟大學中文教授談到無綫配音組的改讀字音問題,指他們將「嬪」改讀[鬢],那位教授也非常驚訝。我不知道古先生學到諸如妃嬪讀妃[貧]這類讀音時,是不是有人告訴他這就是「正確讀音」、其他人習慣使用的其實是「錯誤讀音」,令古先生「匡誤辨正」的使命感油然而生,於是在一個綜藝節目上演這齣「眾人皆錯我獨對」的鬧劇(嬪讀[貧]之罕見,令我很難認為這是他從小到大使用的讀音)。但我只想指出,起碼在香港,嬪多數人讀成[鬢],無可置疑。這個讀音也絕不是一個「錯讀」。當然,這事實無法阻止傳媒繼續用[貧]這個讀音垂範民間。因為電視台將嬪讀[貧],大概就將當年有傳媒將時間讀時[奸]一樣,可以" immediately rewarded with the positive image of being knowledgeable and caring about accuracy. When the promulgation eventually failed, while the community had wasted a lot of resources in response to the promulgation, the media business itself had nothing to lose."。

附記:

1. 如果古先生或其他人依然認為古時頻、嬪既然同音,今時今日也必須同音,方為「正音」,我也沒有辦法。不過,既然要正音,那麼應該做得徹底一點:《廣韻》符真切小韻之下,除了頻、嬪二字,其實還有「蘋果」的「蘋」字。換言之,頻、嬪、蘋三字古時同音(蘋從頻得聲,讀[-an]韻母,非常合理)。如果字字以古音為正,妃嬪讀妃[貧],當然很對,但唔該亦將蘋果讀成[貧]果。

2. 我在2007年為文商榷無綫配音組粵語讀音問題時,已有人無中生有地將「希望無綫審視當前的審音準則」變成「大鬧無綫配音員」。其實,真有讀過筆者文章的人應該知道我向來都沒有針對配音員,因為我個人非常尊敬幕後工作者,亦認為配音員在香港是一個被低估重要性的職業(指從前,現在應已不是)。今趟第一次指名道姓,原因在於古明華身份特殊,也顧不得會否招那些好搬弄是非者口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