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類:約定俗成/習非勝是

從羅山更改「刊」字讀音看無綫所謂「教育下一代責任」

拙作《解‧救‧正讀》出版,評論何文匯博士的「正讀」取態,目的就是向公眾指出,何文匯提倡「正讀」,和他所提倡、稱為「正讀」的讀音,並無必然關係。至於評論無綫電視現時的讀音傾向,目的,就是要向香港觀眾表達一個訊息:

無綫電視,尤其報幕員和配音組的讀音,信唔過。

因為他們現在有趁着「正音」尚待公論之時,率先歸邊,亂搞讀音,並若隱若現地以「正音」二字,概括他們所選擇的讀音的嫌疑。其中,羅山就是帶頭利用其傳媒優勢搞亂粵音的表表者。

羅山,本名羅榮焜,他的名字未必人人知曉,但他的聲音應該人所共知。因為他就是無綫電視多年來的報幕員(參選炮台山區議員時報稱職業為「電視熒幕宣傳主持 Station Announcer),由1989年至2001年,翡翠台播放節目開始前的台徽片段,均由他喊出「無綫電視翡翠台」的台號。而像香港小姐競選、星光熠熠耀保良之類的大型直播節目,開始時喊出「(節目名稱)現在開始」的,亦是羅山。近年,羅山似對香港粵語水平下降問題,甚為着緊。大概身為傳媒人,他深感任重道遠,於是身體力行,利用自己在傳媒發聲的優勢,親自起用大堆所謂「正讀」,普渡眾生。

羅山長駐電視台多年,觀眾對他的聲音再熟悉不過。近年,他熱衷於反其道而行,將大家再熟悉不過的讀音,重新陌生化擾亂社會,以成就一己之「正音堅持」。「刊」字讀音,就是其中一個營造他「堅持正音」形象的棋子。

「刊」字讀[罕],是很多人多年來的慣用讀音,而這個讀音,源遠流長。首先,距今188年前,1825年新鐫的《分韻撮要》已經將「刊」歸入上聲,與[罕]同讀,而此書現存最早為1782年版。

01

至於以《分韻撮要》為藍本、外國人寫的《初學粵音切要》(1855)、《英華分韻撮要》(1856),亦將此字歸讀上聲。

而1841年,即172年前,裨治文《廣東方言讀本》(Chinese Chrestomathy in the Canton Dialect)亦將「刊」字標讀上上聲(即陰上聲)[罕]。

bridgeman

(「刷」字《廣韻》收「所劣切」和「數滑切」,以今音讀之,就是讀 [syut8雪] 或 [saat8撒],正與上圖標示的兩個讀音契合。也就是說,很可能在「刷」字「錯讀」成[caat8擦]之前,「刊」已「錯讀」成[hon2罕]。)

這個傳統讀音,年前潘國森、黃仲鳴先生拜訪李育中教授(1911年生)時得到證實。李教授說,「自他老人家一九二二年到廣州,『時間』讀『時諫』、『刊物』讀『罕物』,向來無變,幾十年來都沒有另讀」。

來到現代,我們看到,81年前,1931年的《民眾識字粵語拼音字彙》,「刊」字只標[罕]音:

chiu

至於74年前《道漢字音‧粵語音典》亦有收[罕]音

到了1940年,黃錫凌《粵音韻彙》將「刊」標讀[hon1]音。結果,由於「《粵音韻彙》的注音在香港的影響力很大」(華僑日報1980/10/10),很多字典都開始加上 [hon1] 音。

《解‧救‧正讀》為「刊」的字典標音製了一個表:

table2

上表第二行、1971年的《廣州音字彙》(馮思禹編著)將[hon1]列為正讀、[hon2罕]則列作口語讀音。值得留意的是,馮氏在十多年前所編、1955年出版的同名字彙,將[hon2罕]列為唯一讀音。同一取向亦見於其姊妹作《部身字典》。為甚麼十餘年間一字可以「生」出另一個讀音,箇中原因,令人遐想。

我曾經看過有網友引用筆者製作的字典標音表(記憶中是討論「雛」字讀音時),然後說這表示此字讀音「有爭議」。「有爭議」予人的感覺就是,這個字該怎麼讀「未有定案」。但其實,筆者製此表,原意非為指出兩個讀音「有爭議」。謹摘錄陶傑《高等中文大典》P.145〈戀古癖〉一文數句:

報紙的一小撮文人不止喜歡咬文嚼字,為了顯示一份對真理和原則的執着,強調要用「正字」。……只不過,字字都執着於癖古之正,整個現代中國語文,無論書信報刊,都是別字連篇……例如,各位大哥:「人參」是錯的,本應作「人蓡」;「山楂」是錯的,本應作「山樝」……「懷孕」是錯的,本應作「懷𣎜」……

有人說:「文字應該約定俗成好,還是執着於正字好,是個爭論三天三夜也難有結論的課題。」不必爭論三天三夜,早有結論了。結論在哪裏?在於中國語言學家楊潤陸,在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出版一九八一年四月號的《訓詁研究》中一篇論文〈論古今字〉裏,一言九鼎的一句話:

「在今字產生並通行以後,古字就失去存在的意義而逐漸消亡。」

因此,不管甚麼甚麼史記和老子,在「紋身」通行以後,「文身」就失去存在的意義而死亡;在「癮君子」通行以後,「隱君子」就失去存在的意義和死亡;在「手錶」發明以後,「手表」就死亡;在「身份證」出現之後,「身分證」就死亡。

同樣地,這些讀音,在我看來,其實是沒有甚麼好「爭議」的。即如「孕」字,本作「𣎜」,連讀音也讀成和「蠅」字差不多的[jing6認],今時今日,我們將其字「寫錯」,再將其字「讀錯」,簡直是一「誤」再「誤」,也不見得我們非改讀[認]婦、改寫「𣎜婦」不可。又例如上段提到的「刷」字,你要拿古書作準,相信我們今天九成九港人都讀錯了字。

而刊字,我當然知道[hon1]音有其歷史根據。但今時今日還搬出「古寒切」,以為「正讀」,並將一個起碼有一百七十多年歷史,大家都讀的[罕]音,稱為「日常錯讀」,我就不能不懷疑,如此「對錯之辨」,純屬學者為了「心目中的粵音正讀」烏托邦所作的語言偽術。他們與時代、與社會現實的脫節程度,可參詳香港電台的《粵講粵啱》節目。節目中,扮演女學生的角色語帶嘲諷地說甚麼「校[罕]呢就好罕見,校[hon1]呢就間間學校都有」,謂「讀陰上聲嘅[罕]係唔啱㗎」。將一個一百幾十年的讀音說成是「罕有」事物,廿本字典有收的讀音是「唔啱㗎」,正是「精神勝利法」的極致。

而傳媒之所以樂於奉迎,我認為只是因為電視台亟欲獲得「有社會責任」的正面形象,而予人「注重讀音正確」之感,剛好可以達到此一目的。如何可以讓觀眾即時覺得這家傳媒機構「注重讀音正確」呢?最簡單的方法,就是挖一個幾十年甚麼百幾年來不見得有甚麼人用過的讀音,去大搞語言陌生化,構建一種能顯出自己使用的讀音高人一等的語言秩序

「刊」這個字,羅山先生本來一直使用一個百多年來的讀音[hon2罕]。且看2008年10月28日的TVB周刊廣告:

再看看 2013 年 1 月 30 日,「TVB周刊全新睇法」、「TVB周刊出版咗喇」,依然使用正確但不獲何文匯承認的[hon2罕]音:

到了2013年2月25日,他便開始將他在樹仁大學演講時,稱為「正確讀音」的[hon1]音,滲進廣告聲帶中。片段中,第一個「刊」讀 [hon1]、第二個「刊」卻讀 [hon2]:

六年前,我在新聞組表達對無綫配音組搞所謂「正音」的關注時,被某君罵個狗血淋頭。此君認為,如果不搞「正音」,便會發生配音員甲讀這個音,配音員乙讀那個音的衝突。羅山先生在上述片段中正是精神分裂地一人分飾「甲讀甲音、乙讀乙音」的荒謬衝突。如何解決這種「甲讀甲音、乙讀乙音」的問題呢?很簡單,當然是套用某君邏輯,使用「正音」,以作「解決讀音不統一問題」的完美示範了:

無綫配音組「非單純參考何文匯教授的意見」後,將「桅」讀成除了何文匯認可為「正讀」,卻在百多年來不見字詞典、粵音文獻收錄的[危]音。所以,該組與羅山將刊讀 [hon1] 音,既有多本字典為據,自然更能肯定不是受何文匯的「正讀」取態影響了。他使用這個讀音有沒有錯呢?這是一個很複雜的問題。因為,如果說一個有二十多本字典收錄的讀音「錯」,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當然,對何文匯或羅山來說,大概是非常簡單的事)。但是,如果問,羅山身為傳媒人,在電視台擁有極多「發聲權」,如此「捨[罕]而取[hon1]」,有沒有問題呢?這就似乎不是不可以斟酌了。因為觀乎上述種種證據,我想,我們應該可以有一個很強力的理由去質疑,搞一個百幾二百年的傳統讀音,說是「正確讀音」,到底意欲何為?是真的為了粵語的讀音傳承?抑或只是為了趁着現時「正音」界線含糊,乘機「搵着數」,博取無知市民大眾的道德認同?

而我們還要問一個問題:假使羅山先生這個 [hon1] 音,真的一呼百應,令全港市民遵用。這又是否表示他們的粵音,就「正」到加零一了?

即如羅山先生2007年在樹仁大學主講《正確發音與改善懶音》課題,現時香港粵音問題,可分兩類。一是相對於「正音」的「懶音」,一是相對於「正讀」的「錯讀」。筆者認為,後者較易聽得出來,前者則否。事關要聽得出諸如「你 (nei5)」、「李(lei5)」之別,聽者要有不低的語音靈敏度,又或者其語言系統中,有相關音位的對立。早陣子,無綫的《新聞檔案》回顧九十年代有關「正音vs懶音」問題,記者要受訪者讀一段文字,再看看他們的讀音是否標準。其中一位女同學,將「國(gwok8)」讀成「角(gok8)」。記者糾正:「係國[gwok8]呀。」然後該女同學嘗試模仿記者的讀音,卻依然發出[gok8角]音。這大概就是該女學生根本沒有 [gw]和[g] 對立的意識,在她聽來,兩者根本無分別。至於「正讀」,例如本文的「刊」字,是屬於陰平還是陰上的異讀問題,我相信所有講廣東話的人,就算不知道這兩個讀音是第幾聲,仍然可以指出 [hon1] 和 [罕] 是兩個截然不同的讀音。

所以,是不是人人讀[hon1],粵音就無後顧之憂?我很懷疑。最壞的情況,就是有些人,語言水平不高,卻因為學會了這些「正讀」,便以為自己讀音無懈可擊,四出「普渡眾生」,而不是檢討自己的讀音還有甚麼不足。筆者對這些所謂「正讀」提異議,而被不少人譏為「唔識中文」、「不查字典」、「讀多幾年書先講嘢」,足證所言非虛。

羅山當年在樹仁大學演講,不完全認同何文匯自稱為「正讀」的「何氏音讀」。那時我雖然對他所提出的「對錯之辨」不盡同意,但對他的堅持和執着仍有幾分尊重。不過,這幾年間,目睹他不斷改變讀音,例如將「購、構」改讀[究],和現在將「刊」改讀[hon1],就不免予人「口裏說不,身體卻很誠實」之感:說到底,還不是又乘着社會對「正音」問題缺乏認識,於是利用自己在電視台播音的優勢,改變讀音,透過製造語言混亂,企圖重構「語言紀律」,以成就一己「堅守正音」高尚情操的沽名釣譽技倆。那麼,我們還可以放心讓他們在大氣電波推廣甚麼「粵音正讀」嗎?

[按:我知道天一半地一半「正音」可能是聲帶剪接所致,惟此事諷刺地正凸顯了如此「正音」的荒謬。]

古明華妖音惑眾

無綫配音組為「肩負社會責任、傳遞正確訊息」,生出很多稀奇古怪粵音,已非新鮮事。本來,用不切實際的讀音搞「統讀」,屬於該部門的決策範疇,他們用了這些讀音然後自我感覺良好,終究也是他們內部的事。不過,何文匯一類「正音」,之所以被一些人稱為「病毒音」,原因之一,就是有些人習得這類讀音之後,便會飄飄然覺得自己讀音很正,繼而驚覺自己既然得到正讀真傳,當有教育下一代使命,於是不斷四出宣揚他們使用的這些「正音」,令這些奇怪讀音恍如病毒擴散。就不知同時活躍於無綫劇組和配音部的古明華,是否一個活生生的例子。

古明華近月憑無綫劇集《巴不得媽媽…》角色人氣急升,並獲該台頒獎典禮「最佳男配角」殊榮。他在好些週刊訪問中曾嘆謂拍劇「難撈」,於是兼任配音工作,「演」「配」雙棲。聲名遠播亦令他獲得不同的工作機會,例如參與綜藝節目演出。遺憾的是,古明華先生似乎尚未懂得分辨該台配音部門的「統讀烏托邦」與現實生活是兩個世界。

說的是去年年底播放的《瘋狂歷史補習社》。此節目號稱以輕鬆搞笑形式,帶領觀眾重溫中國古代歷史。沒料到節目補習的是「歷史」,古明華先生卻要觀眾補習「何文匯正音」:

問題就出在「妃嬪」的「嬪」字。在節目中,你會聽到其他演員,甚至主持人鍾景輝先生,都將這個「嬪」字讀成[ban3鬢]。只有同時隸屬配音組的古明華,別樹一幟,偏要妃[pan4貧]。

只要大家稍有留意無綫的配音劇集,不難發現這個[貧]音,是該台配音部門的「欽定讀音」。例如去年播放的《宮》,其中「僖嬪」的角色,配音員都清一色讀成「僖貧」。有關注本網誌的讀者應已知道,該台配音組經常排斥一些大眾普遍使用、學者接受、字詞典接受、歷史久遠,但不獲何文匯承認的讀音,而改用符合何文匯要求、他稱為「正讀」的讀音(而據該台說法,他們的選擇讀音與何文匯欽定的讀音「如有雷同純屬巧合」)。「嬪」字正屬此例。

「嬪」,《廣韻》符真切,即是[pan4頻]音(古無輕唇音,另「頻」字亦在同一小韻下)。何文匯《粵音正讀字彙》第109頁就根據《廣韻》給出[貧]音。

但一般人也會知道,這個「嬪」字,我們的日常讀音是[鬢]。問題就在,[鬢]這個讀音,到底可追溯至多遠的歷史?這個讀音,又有沒有學者承認?

(一)只要稍加考查,便知「嬪」字讀成陰去聲[ban3鬢],有超過200年歷史亦不足為奇。因為此讀音早見於《分韻撮要》。現存最早的《分韻撮要》是1782年版,筆者找到最早的是道光五年(1815年)新鐫本。看看第八韻賓稟嬪畢:

fw-089

首先根據此書,「嬪」作去聲讀。再加殯、鬢明顯是讀[ban3],而《分韻撮要》將「嬪」與此二字同列,即是三字同音。而「嬪」字條下釋義即有「妃嬪」一詞。

(二)此讀亦再見於1864年,美國人衞三畏所編的《英華分韻撮要》:

353

可見「嬪」聲調標在右上方,是陰去聲,與殯、鬢同讀。字典亦有「妃嬪」一條為例。

(三)至20世紀初,1931年趙雅庭《民眾識字粵語拼音字彙》 ban3 條下亦有此字,作為唯一讀音:

chiu

(四)然後,1937年王頌棠牧師編的《中華新字典》,此字有標[貧]音,但亦有收[鬢]音。

(五)1939年陳瑞祺《道漢字音》只收 [ban3鬢] 音

(六)自1940年黃錫凌《粵音韻彙》用古韻書反切(及對應國語)「正」粵音,書中將「嬪」擬讀為[貧]後,收錄[貧]音的字典多了。不過,仍有好些字典收載日常使用的[鬢]音,例如:

  • 1974《粵語同音字典》
  • 1980《李氏中文字典》
  • 1989《商務新詞典》
  • 1985《粵語查音識字字典》
  • 2001《朗文中文新詞典(第二版)》
  • 2001《廣州話正音字典》
  • 2003《廣州話、普通話速查字典》
  • 2004《新時代中文字典》

(七)而值得留意的是,1990年《常用字廣州話讀音表》亦建議讀[鬢]音。以下是《常用字廣州話異讀分類整理》P.147的圖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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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用字廣州話讀音表》由各家大專院校十多位學者,根據各大字典有歧異的注音,審議出一個「建議讀音」,建議教師選用。既有多本字典為證,負責審音的學者,肯定知道當時很多字典都收錄[pan4貧]音。但是他們最終只採納[ban3鬢]音作為「建議讀音」。原因很明顯,就是因為當時這個讀音在香港已廣為社會採用及接受。如果以《廣韻》反切為正讀,他們的立場就是「字有正讀俗讀,而俗讀為多數人所接受者,取俗讀為建議讀音」。

套用張群顯教授的說法,語言減少「一字多音」現象,應能達到溝通效率的優化。筆者覺得,不妨嚴格一點,如果能達到「一字一義一音」的結果,就可以減少溝通上的混亂(實際情況有時會比較複雜,例如即使是同一個字,但在某特定詞組上用另一個特定讀音反而會促進溝通,像「跌打」讀[鐵]打,但這裏針對的「嬪」字讀音沒有這個問題)。則我們可以知道,「嬪」字的讀音問題上,人民在漫長的時間中已經作出選擇,[鬢]音屬於「嬪」字的一個長期、穩定而且最常聽到的存在。選擇適當讀音,沒理由可以無視人們長期以來的使用習慣。而無綫的配音部門正是完全漠視現實,挑選了[貧]這個碰巧獲何文匯博士青眼的讀音做「統讀」。結果就是,他們其實是在破壞語言發展上的穩定,減低語言溝通效率,兼製造一個讀音的分化和觀眾理解上的混亂。他們可以不管社會大眾必須付出的代價而作法決定,只因社會上很多人對於讀音問題的無知,讓他們可以繼續戴着「肩責社會責任、傳遞正確訊息、選擇適切讀音」這頂自己笠上去的高帽,心安理得地透過大氣電波干擾大眾日常習用讀音,製造語言混亂。

當初我就無綫配音組的一些讀音問題在新聞組發表意見,當時有人振振有詞謂,不搞統讀就沒有標準;同一個字,配音員甲讀這個音,配音員乙讀另一個音。於是,在配音部門讀音和諧化、讀音非常「對」的今天(事實卻未盡如此),一位姓古的配音員,學到了一個罕用讀音,去到劇組,去到綜藝組,便煞有介事地示範其滿師成果,人人讀[鬢],他讀[貧]。

「古明華事件」之前,我有一次跟大學中文教授談到無綫配音組的改讀字音問題,指他們將「嬪」改讀[鬢],那位教授也非常驚訝。我不知道古先生學到諸如妃嬪讀妃[貧]這類讀音時,是不是有人告訴他這就是「正確讀音」、其他人習慣使用的其實是「錯誤讀音」,令古先生「匡誤辨正」的使命感油然而生,於是在一個綜藝節目上演這齣「眾人皆錯我獨對」的鬧劇(嬪讀[貧]之罕見,令我很難認為這是他從小到大使用的讀音)。但我只想指出,起碼在香港,嬪多數人讀成[鬢],無可置疑。這個讀音也絕不是一個「錯讀」。當然,這事實無法阻止傳媒繼續用[貧]這個讀音垂範民間。因為電視台將嬪讀[貧],大概就將當年有傳媒將時間讀時[奸]一樣,可以" immediately rewarded with the positive image of being knowledgeable and caring about accuracy. When the promulgation eventually failed, while the community had wasted a lot of resources in response to the promulgation, the media business itself had nothing to lose."。

附記:

1. 如果古先生或其他人依然認為古時頻、嬪既然同音,今時今日也必須同音,方為「正音」,我也沒有辦法。不過,既然要正音,那麼應該做得徹底一點:《廣韻》符真切小韻之下,除了頻、嬪二字,其實還有「蘋果」的「蘋」字。換言之,頻、嬪、蘋三字古時同音(蘋從頻得聲,讀[-an]韻母,非常合理)。如果字字以古音為正,妃嬪讀妃[貧],當然很對,但唔該亦將蘋果讀成[貧]果。

2. 我在2007年為文商榷無綫配音組粵語讀音問題時,已有人無中生有地將「希望無綫審視當前的審音準則」變成「大鬧無綫配音員」。其實,真有讀過筆者文章的人應該知道我向來都沒有針對配音員,因為我個人非常尊敬幕後工作者,亦認為配音員在香港是一個被低估重要性的職業(指從前,現在應已不是)。今趟第一次指名道姓,原因在於古明華身份特殊,也顧不得會否招那些好搬弄是非者口實。

妖音與妖音變種

「妖」字在古時可用以指稱反常怪異的事物或現象。何文匯博士提出的「正讀」,令一些違背生活語言經驗以至大部份字典收載的讀音都可以成為「正」;這類反常怪異的讀音,應可稱為「妖音」--反常而怪異的讀音。

「妖音」異於常態,而且迷惑人心,害人不淺。構、購讀[究],即為一例。

本來,不送氣的字讀成送氣,並不出奇。例如陰平聲有昆、稽、給、級、規、俱、拘、襟、畸、蝙等字,陰去聲又有遍、豹、冀、騎、溉、概等字,都是本來不送氣,現在讀成送氣。所以,「溝」由[gau1]變讀[kau1]、購和構由[gau3究]變讀[kau3扣],不是甚麼大不了的事情。

不過近年「正音正讀」風席捲香江,「正音」不見成效,「正讀」足跡處處。傳媒樂於奉迎,雖硬將構、購復古讀[究],卻未敢將「溝」字復正,亦未敢將昆讀[軍]、給讀[急]、規讀[龜]、拘讀[居]、遍讀[變]、豹讀[爆],難以服眾。只有不知底蘊者,被名號誤導,連連稱善,以為美事。

惟「妖音」既反常怪異,貿然起用,徒添煩亂。

2008年,有線新聞主播將「結構」讀成結[究](52秒),卻將「折扣」也讀成折[究](12秒)。「構」字大部份字典有收[扣]音,新聞主播不能讀;「扣」明明應讀送氣音,查勻所有字典,均無不送氣讀法。只能推測,新聞主播與大眾一樣,「構」一向讀送氣[扣]音。新聞報道,逼用「妖音」,蠱惑人心,導致主播一時迷亂,誤將「折扣」變「折究」。「扣」讀[究],即為妖音變種。

妖音獲各台新聞主管垂青,憑藉「正讀」之名,穿上華麗外衣,廣佈社會。受此妖音所惑者,豈止有線。2010年,有無綫記者不察,重蹈覆轍,「折扣」又變「折究」:

近年,無綫電視配音部門,重用妖音。雖謂時裝節目,略見放寬,不過「構、購」二字,仍未恢復讀[扣];宣傳片段,更是寸步不讓。加上報幕羅山,構、購二字,本來讀[扣],今亦改讀[究],透過大氣電波,散播妖音,圖扭轉乾坤,改造風氣;要無綫從善如流,恐妙想天開。惜妖邪之物,不會安份守己,只會四出作惡,連累無辜。於是2011年無綫宣傳片,再現另一「妖音變種」:

拼湊之湊,一直只有一音,讀[臭]。無綫宣傳片不准構字送氣,「構造」變讀[究]造,見怪不怪;豈料旁白一個不慎,連「湊」亦「不送氣化」讀成[咒],世上妖音變種,又添一員。

何文匯博士誡曰:勿以廣播員為師。其說甚是。不過上述悲劇,不也是遵從何博士教誨太過之故?世事何其諷刺。

傳奇讀音爭議(論「傳奇」一詞粵語讀音)

本網誌有數篇關於「傳奇」一詞讀音的文章。拙著《解‧救‧正讀──香港粵讀問題探索》(2013 年初版)將本網誌有關「傳奇」一詞讀音之文章歸納、整理及補充,成為第七章〈論「傳奇」讀音〉(第三版 299-330 頁)。文章舉出多項證據,證明「傳奇」一詞中的「傳」字讀成大眾日使用的 [zyun6] 音並無問題,這個讀音甚至可以上朔到清代(1671年),並有字詞典、學者支持。歡迎前往 http://www.savepropercantonese.com/ 網頁免費下載 《解‧救‧正讀──香港粵讀問題探索》一書。

本文寫於 2011 年,拙著第七章〈論「傳奇」讀音〉以本文為基礎寫成。為免混亂,已將本文更新為與拙著第七章相同,不過補上一些引用文章/字詞典的圖片。


女星伊莉沙伯泰萊逝世,坊間形容她是「傳奇」女星。「傳奇」二字,落到無綫手上,自然讀成[全]奇。

筆者自奧運開始,留意電視台將「傳奇」讀成[全]奇的情況,發現基本上無論是新聞部還是綜藝科,無論是配音片、宣傳片、紀錄片,人人都恪守「傳奇讀全奇」的金科玉律,企圖透過人海攻勢,以「何文匯認為是正確的讀音」,取代我們的日用讀音。

而這個「日用讀音」,即 [zyun6] 奇,不是被指為「錯讀」(如何文匯),就是被指為只屬於「約定俗成」的「大眾習慣」,而沒有學理根據(如歐陽偉豪)。

我在 2009 年發表過兩篇文章,指出「傳奇」一詞讀成 [zyun6] 沒有錯。之後,筆者仍繼續關注此一讀音,本文可說是之前發表文章的彙整和補充。本文解釋了「傳奇」一詞的原始詞義,此後的發展的用法,佐以香港的現實情況,以及字典的收音,確定 [zyun6] 奇一讀有學理根據、有字典根據、有事實根據,並揭示一個讀音只要某些正讀學者「不高興」,將之誣為「錯讀」「俗讀」,便會獲電視電台瞓身支持,聯手撲滅 [zyun6] 奇讀音的荒謬現象。

本文原本有一 PDF 排印版本,但由於拙著《解‧救‧正讀──香港粵讀問題探索》已經出版,因此如需 PDF 格式方便閱讀,請前往 http://www.savepropercantonese.com/ 網頁免費下載 《解‧救‧正讀──香港粵讀問題探索》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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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 引言

「傳奇」這個詞語現在頗為常用,大家不時會聽到「傳奇故事」、「傳奇一生」之類說法,形容人事之奇特、不尋常。多年來,大眾都將「傳奇」一詞讀成[zyun6] (無常用同音字,將「住願」二字快讀可得)奇。但在近幾年,政府、傳媒忽然發難,將讀音由原來的[zyun6]奇改成[全]奇,引起一陣議論。「傳奇」變[全]奇,跟八十年代的「時間」變時[奸],有若干相似之處:

  • 被改動的字音,其實跟現時活躍、以何文匯為代表的「正讀派」的「正讀」原則(即以《廣韻》為正讀)無關,但同時他們是這個有爭議的讀音的倡議者。
  • 被改變讀音的字,本來就有平、去聲兩個讀音。「間」,一音[奸],陰平聲;一音[諫],陰去聲。「傳」,一音[全],陽平聲;一音[zyun6],陽去聲。
  • 被改動的字音,粵語長期習慣讀去聲。「時間」,習慣讀時[諫];「傳奇」,習慣讀[zyun6]奇。
  • 古代韻書、字典(如《康熙字典》)從沒有明確標示上述詞組必須讀成「正讀派」所提倡的字音,即時間必須讀時[奸]、傳奇必須讀[全]奇。
  • 改讀並非粵語的流通讀音,但符合與普通話的聲調對應。「時間」的「間」,普通話習慣讀陰平聲;「傳奇」的「傳」,普通話習讀陽平聲。

「傳」是個多音字,讀音有「因音別義」的作用。茲將「傳」字的粵語拼音、本書所用直音、意義及與之對應的普通話漢語拼音整理如下:

pron

義項2B是口語變調讀音,不屬本文討論範圍。本文探討的,是「傳奇」在意義上是否必須讀[全]奇而不能讀[zyun6]奇。

由於「傳奇」在普通話多數讀[全]奇,有些人便以為既然普通話是如此讀法,這個音就一定是「正音」,即「正確讀音」。其實普通話標準音由政府部門審訂,不乏約定俗成的讀音;不同語言在讀音上亦有其內部法則,不應混為一談。下一節會闡述我認為港人多年來將「傳奇」讀成[zyun6]奇並非錯誤的理據。

第二節 「傳奇」讀「[zyun6]奇」的論證

「從切派」的學者要求每個讀音必須「有根有據」。既然他們認為「傳奇」必須讀[全]奇而不能讀[zyun6]奇,一個很合理的設想就是,他們是從「考據」角度得出這個讀音,而絕不會是從「約定俗成」的角度。所以,讓我們先從「考據」角度出發,探索一下「傳奇」一詞的來源。

1. 「傳奇」的原始詞義

「傳奇」一詞,始於唐代。誰最先使用此詞,有兩種說法。

一種意見認為,「傳奇」一名最先出自中唐時期的元稹(779-831)。持此論者的看法是:元稹創作了一個有關張生與崔鶯鶯的愛情故事,並將這個故事命名《傳奇》。後來宋人收入《太平廣記》時,將篇名改為《鶯鶯傳》(又名《會真記》)。

另一種說法是:元稹的篇章本來就叫《鶯鶯傳》,《傳奇》一名是後人所改。此前,晚唐時期的裴鉶(約860)將他寫的神怪小說輯成書,名為《傳奇》,他才是最先使用《傳奇》一名的人。

無論採何種說法,首先可以知道,「傳奇」一詞最初並非用來形容奇特人事,而只是書名或篇章名。事實上,「傳奇」一詞約在宋代才開始泛化,慢慢成為唐宋時期短篇小說這種新興文體的專稱。有學者於是從元稹、裴鉶二人分別將自己的小說作品命名為《傳奇》的原委,推求「傳奇」一詞的讀音。李軍均《傳奇小說文體研究》(1998) (P.20):

雖然元稹與裴鉶兩人都使用「傳奇」作小說的名稱,但他們在使用意義上存在某種程度的差別。論述這一差別之前,有必要對「傳奇」的音義進行辨析。「傳奇」一詞的發音有兩種。一是平常使用之發音“chuánqí”;二是較少使用之發音“zhuànqí”。這兩種發音的差異由不同的內涵所決定。有一種觀點認為:「『傳奇』之『傳』應是『傳記』之『傳』,而非『傳聞』之『傳』,『傳奇』的內涵應是用傳記體、史傳體來寫奇異人物、奇特故事,或為奇人異事記錄立傳。」照此種觀點理解,元稹著述《傳奇》(《鶯鶯傳》)應該是“zhuànqí”,是為張生這一奇人或者張生與鶯鶯之間的愛情故事這一奇事立傳。如此理解當與元稹著述之初衷相吻合。元稹之初衷是從維護封建禮教的立場出發,將鶯鶯寫成害人害己的「尤物」,將張生寫成「善補過」的正人君子,以警醒後人「使知者不為,為之者不惑」。作為史傳體例之一種,傳體著述不僅記人記事,還應具備史鑒功能。從此意義而言,元稹使用「傳奇」一詞命名他的單篇傳奇小說,與該觀點契合。至於裴鉶《傳奇》書名意義,則並非如該觀點所言。裴鉶著述傳奇小說及以「傳奇」命名的本意,一如清人梁紹壬《兩般秋雨庵隨筆》卷一所云:「裴鉶小說多奇異,可以傳示,故號《傳奇》。」故裴鉶「傳奇」之用,則應是“chuánqí”,是傳示或傳聞奇異之事。

[李軍均]傳奇小說文體研究_20

原文所謂「平常使用」和「較少使用」當然是就普通話而言。普通話漢語拼音「chuánqí」,「傳」讀陽平聲,對應粵語就是[cyun4全]奇;漢語拼音「zhuànqí」的「傳」讀去聲,對應粵語則是[zyun6住願]奇。與普通話相反,[zyun6]奇在粵語是常用讀音,至於[全]奇一讀,在某些「有心人」鋪天蓋地大舉進軍之前,幾乎聞所未聞。

李軍均認為,讀成[zyun6]奇,「傳」的意思就是以傳記體、史傳體的形式去紀載奇人奇事,與元稹《傳奇》(《鶯鶯傳》)一文題旨相合。而裴鉶所著《傳奇》則無此意:他的「傳奇」是清代梁紹壬《兩般秋雨庵隨筆》所言的有「奇異」之事可以「傳([全])示」。按李氏此說,其實[zyun6]奇、[全]奇兩個讀音都有根據。雖然現在到底哪一個「傳奇」才是最早出現可說是存疑,但既然存疑,起碼我們可以相信:即使站在讀音要「追本溯源」這一立場,也不能因為[zyun6]奇這讀音在意義上與裴鉶《傳奇》不合便一口咬定[zyun6]奇是錯讀。

再者,即使是裴鉶的《傳奇》,也有學者不贊成梁紹壬「多奇異可以傳示」的主張。研究古代文學的李劍國教授在《唐五代志怪傳奇敘錄》(1993)中認為(P.6):

本來傳奇與志怪同義。傳者記也,奇者怪也。(傳應當讀作傳記之傳,這裏是名詞用如動詞,並不是傳示之義)。裴鉶《傳奇》確實都是描寫神仙鬼怪的,而志怪之怪,正指這些內容。不過奇字含義更廣,不光可指超現實的奇事,也可指現實中的奇事。因此用「傳奇」──記述奇人奇事──來概稱唐代新體小說,實在是一個天才發明。

李劍國_唐五代志怪傳奇敘錄_P6_1

同頁並有注云:

清梁紹壬《兩般秋雨庵隨筆》卷一云:「《傳奇》者裴鉶著小說,多奇異可以傳示,故號《傳奇》。」其說非是。《開天傳信記》之傳才是傳示之義。然傳記之傳固亦有傳示義,《史通.六家》云:「傳者,轉也。轉受經旨,以授後人。或曰傳者傳也,所以傳示來世。」記載(傳)以傳世,二義相關。原其初義,則記載之謂,傳與志、錄、記一義也。

李劍國_唐五代志怪傳奇敘錄_P6_2

李劍國教授一來不認同「傳奇」之「傳」解作「傳示」,因為「傳奇」本與「志怪」同義,將「傳」讀成[全],就會失去了與之相對的「志」字的紀錄義。二來他指出「傳」字平去聲二讀互有關連,即使讀作「傳記」之「傳([zyun6])」,這個「傳」亦有「傳示」之義,因為「紀載」的目的,正是用來轉授後人、傳示來世。有關這一點不妨參考《康熙字典》對「傳」字的釋義:

傳…柱戀切,音瑑。賢人之書曰傳。紀載事迹以傳於世亦曰傳,諸史列傳是也。

所以,「傳奇」讀成「[zyun6]奇」,固然有「紀載」之義,但亦有包含「傳示」之義。

2. 從「志怪」到「傳奇」

「傳奇」讀成[zyun6]奇的根據,還與剛剛提到的「志怪」有關。這裏的「志」解作「記載」,現在一般寫作「誌」。「志怪」就是「誌怪」,即「記載怪事」的意思。志怪也是小說文體的一種,盛行於魏晉南北朝,可視為傳奇的前身。志怪小說源於方士的奇談怪論、記述神異鬼怪故事傳說,是「受當時盛行的神仙方術之說而形成的侈談鬼神、稱道靈異的社會風氣的影響下而成」。六朝時期作品不少以「志怪」命名,例如祖台之《志怪》、曹毗《志怪》、孔約《孔氏志怪》等。志怪小說代表作有東晉干寶的《搜神記》。

魯迅認為,「傳奇」源出「志怪」,乃在「粗陳梗概」的志怪體上「施之藻繪,擴其波瀾」,文筆更為精細曲折,並講求敘事的完整性。李劍國在《唐》書指,魯迅從創作意識和審美角度區分傳奇和志怪體,不過牽涉到具體作品,有時亦未必能準確介定(P.6):

即使到了清代,號稱短篇小說之王的蒲松齡,他寫《聊齋誌異》也不是篇篇都精雕細刻,其中頗有些微型小說。所以紀曉嵐說它「一書而兼二體」,二體即小說體和傳記體,指的是志怪和傳奇。

這顯示「傳奇」、「志怪」關係密切,二者往往對舉。「志怪」的「志」(誌)就是紀錄的意思。「傳奇」讀成[zyun6]奇,傳者志(記)也、奇者怪也,兩個稱呼恰好相對稱。

3. 傳奇文體的特徵

第一節講過,李軍均認為裴鉶《傳奇》讀成[全]奇,比較切合該書原旨。同書他又謂(P.20):

裴鉶著述的原旨,歷代有多種解釋。如明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莊嶽委談(下)》云:「以駢好神仙,(裴鉶)故撰此以惑之。」徐渭《南詞敘錄》亦云:「裴鉶乃呂用之之客,用之以道術愚弄高駢,鉶作傳奇多言仙鬼事諂之。」考諸《傳奇》一書的逐篇內容,「其書所記皆神仙怪譎事」。既然裴鉶著《傳奇》以惑主為原旨,必然缺少元稹《傳奇》(《鶯鶯傳》)中所寓之勸諷與史鑒精神。這是元稹在使用「傳奇」一詞上內涵的分野。

裴鉶當時是唐末靜海軍節度使高駢的從事。高駢行為怪誕,喜好神妖之說,重用方士呂用之。據《南詞敘錄》所載,裴鉶作《傳奇》,是與呂用之聯合迷惑高駢的手段。

【按】

李軍均認為由於裴鉶的《傳奇》沒有「傳記」精神,所以讀成[全]奇較合原旨。不過我反而有這種想法:裴鉶作《傳奇》,就是意圖將明明是虛構的事,冠之以「傳記體」、「史傳體」的名號,以增加其真實性,取信於高駢。他既將篇章名為《傳奇》,如果讀成[zyun6] 奇,不是比讀成[全]奇更能在名稱上增加說服力、更能達致「惑主」之目的嗎?──當然,這純屬個人揣測。

  最先用「傳奇」一名的是元稹還是裴鉶,未有定論;粵語讀成[zyun6]奇,既然較合元稹原意,而我們無法否定元稹乃最先使用《傳奇》一名的人,就不能一口咬定[zyun6]奇是錯讀。再者,就算裴鉶真是最先使用《傳奇》的人,又假使真如李軍均所言,讀成[全]奇較合裴鉶本意好了。但一來元稹《傳奇》距今畢竟已千餘年,單憑此書不是最先出現就說[zyun6]奇是「錯讀」,於理不合;二來「傳奇」後來已發展至非單指裴鉶一書,而係泛指一種文學體裁,何況傳奇文章慢慢發展,其面貌亦不再如裴鉶《傳奇》般單純描寫「神仙怪譎事」。張友鶴《唐宋傳奇選》(P.3):

唐代傳奇是在六朝小說的基礎上發展、演變、進化而來的…唐代傳奇的第一個特點就是,雖然「怪」「奇」之間不無脈絡可尋,而主要題材,已由鬼神之「怪」逐漸轉向人事之「奇」--脫離了荒誕不經、因果報應,正面摹寫人世,反映現實。

另吳懷東《唐詩與傳奇的生成》(P.47-48):

典型的傳奇不是大人物的本紀、世家、列傳,而是小人物的「傳」記…傳奇所「記」的奇聞異事,不是軍國大事,也不是單純鬼怪神靈的活動…是文人知識份子「在一個穩固的社會結構中由於自己的境遇和階級出身而面對的問題的記錄,或者是在社會變遷過程中個人所面對的問題的記錄」。

從人物到故事情節,再到作者的敘事立場,以及思想背景、社會背景,都表明傳奇與史書的根本差異,雖然傳奇作者仍然受到史書寫作慣性的影響,比如強調實錄代表性的傳奇都使用了史書「雜傳」、「雜記」的形式等…

同書又謂(P.115):

…傳奇使用「傳」、「記」為名,作家在傳奇小說中刻意強調故事的真實性,模仿史書傳記「實錄」的形式,敘事過程中刻意強調故事發生和人物活動的時間,確認人物的出身、籍貫等,結尾要交代其故事或素材之來源,有時還要模仿史家書贊形式對所述人物或故事進行評論、引出教益等

李劍國《唐五代志怪傳奇敘錄》亦謂(P.18):

六朝志怪並不是唐傳奇的唯一源頭,雖然它非常重要。另一個重要源頭是先唐的歷史傳記小說。先唐歷史傳記小說是史傳的直接支派…它們的共同特徵是其歷史背景、基本史實一般是真實的,但又都有很大的虛構性。在敘事方法上以一兩個人物為中心,進行有頭有尾的描述。這同唐人傳奇文是很接近的。

從上引數段可見,「傳奇」不盡是真實事件紀錄,其中有滲雜人為虛構成份,沒有史學的嚴肅,但卻刻意使用「實錄」的筆法,以史傳形式為奇事「立傳」,增加故事的真實感。那麼,「傳奇」這種文學體裁,不正符合李軍均所說、元稹《傳奇》讀成[zyun6]奇時擁有的「勸諷與史鑒精神」嗎?

元稹《鶯鶯傳》以「貞元中,有張生者,性温茂,美風容,內秉堅孤,非禮不可入」開首,就是以史傳筆法交代時間、人物、地點、人物性格。然則我們以「傳([zyun6])奇」稱呼此一文體,即使不符裴鉶著書原意,亦不見得會扭曲「傳奇」作為一體裁統稱的意義。更何況,傳奇逐漸轉向描寫「人事之奇」,遠離了裴鉶「以惑主為原旨」所缺少的「勸諷與史鑒精神」,而「人事之奇」,正是我們今日形容奇特人事的「傳奇」用法之雛形。

4. 「傳奇」名稱的外延

「傳奇」從書名變成唐宋時期一種小說體裁的泛稱,而其後宋元戲文、明清戲曲,亦有稱為「傳奇」者,原因是雖然「體裁」不同,但在「題材」上,不少戲曲雜劇都取材自唐宋傳奇。可見「傳奇」一詞的涵蓋範圍,隨時而變得更廣。而我們亦可由此找到「傳奇」讀[zyun6]奇的根據。清李漁《閒情偶寄》初刻於康熙十年(1671),論及戲曲填詞,有此一段(第一卷、詞曲部、結構第一、脫窠臼):

古人呼劇本為「傳奇」者,因其事甚奇特,未經人見而傳之,是以得名,可見非奇不傳。新即奇之別名也。若此等情節,業已見之戲場,則千人共見,萬人共見,絕無奇矣,焉用傳之?

閒情偶寄1-脫窠臼

既然是劇本,「未經人見而傳之」、「非奇不傳」、「焉用傳之」的「傳」自然是解作「紀錄」義的「傳」([zyun6])了。另倪倬《二奇緣傳奇˙小引》(許恒《筆耒齋訂定二奇緣傳奇》卷首,見《全明傳奇》,天一出版社,1990):

傳奇,紀異之書也,無奇不傳,無傳不奇。

全明傳奇-二奇緣傳奇

  將「傳奇」解作「紀異」,「傳」字的「紀載」意義就更加明顯了。這些傳奇戲曲,取材自傳奇小說,事跡相類,所以雖然實際所指不同,「傳奇」這個稱呼卻是一脈相承。

之前說明了作為唐宋小說文體的「傳奇」,讀成[zyun6]奇,切合此一文體的創作精神。現在可以看到,就算「傳奇」真的不能對應唐宋小說的創作精神,卻仍然能夠對應後起的「傳奇戲曲」之「傳奇」;[zyun6]奇一讀,依然其來有自,而非面壁虛構。

時至今日,「傳奇」一詞已非單純指一種文學體裁或曲本,還可以用來形容一些出眾、不平凡的人事,例如「傳奇人物」、「傳奇故事」等。

五、  普通話的「傳奇」讀音辨正

雖然「傳奇」在普通話多讀chuánqí,不過學術上亦有持相反意見者。《龍巖師專學報》2002年10月號刊有〈唐之「傳奇」正音及其他〉一文,作者賴曉東指出,chuánqí這個讀音有幾個問題:

  1. 與古人造詞思維邏輯不合;
  2. 與傳奇文體淵源缺乏契合點;
  3. 與古人使用該名詞的感情色彩相違背。

論文作者對第1和第2點的見解大致與本文前述論點相似。至於第3點,作者的持論是,古人曾因「傳奇」一類文體明明稱為「傳」卻沒有正統傳記的實質而加以貶抑。這種貶抑,正是因為「傳奇」有「傳」(zhuàn,對應粵音[zyun6])之名而無其實。作者認為,若將「傳奇」之「傳」讀chuán(對應粵音[全]),就沒有了「明明虛構,卻以史實之筆錄之」的反差,而對這種文體的貶義,亦無從說起:

另有一批諸如尹師魯之流的古文家對此就頗為不屑,「故論者每訾其卑下,貶之曰『傳奇』」(魯迅《中國小說史略》)為此,與傳奇沒有多少干係的范仲淹的《岳陽樓記》,只因為它用了駢句,而被尹洙「戲笑」貶斥。他們從「文以載道」和自由的古文筆法出發,駁斥與之相抵牾的文言短篇小說。從這種意義上來看,「傳奇」所包含的貶義主要體現在,作為嚴肅的史學文體的「傳」和「幻設」的、「作意好奇」的「奇聞異事」相提並論了。兩種精神實質和審美意趣相悖反的概念放在一起,嘲諷的便是傳奇作家的不守傳統的儒家政教。固然這種觀點是迂腐的,但是如果換作傳奇(chuánqí)的話,那麼古人的貶義便無從體現了。

6. 約定俗成

香港社會,絕大多數人將「傳奇」讀成[zyun6]奇,這點不必爭辯。這個讀音,亦見諸粵語流行曲:

〇許冠傑《世事如棋》 詞:許冠傑/黎彼得 (1978)

恩怨愛恨 世事如棋 每局都充滿傳奇

〇陳百強《沙灘中的腳印》 詞:鄭國江 (1981)

愛似傳奇地發生 誰知不能 情意雖比海裏針

〇關正傑《故夢》 詞:卡龍(葉漢良) (1984)

寧靜村莊 經過風雨傳奇 還是那空氣 半月伴晨曦

〇Raidas《傳說》 詞:林夕 (1986)

盟誓永守地老天荒以身盼待 早已變成絕世傳奇

〇張學友《一顆不變心》 詞:簡寧 (1990)

可否跟我一起 每一天看晨曦 飛舞夜空中 去共尋傳奇

〇黃霑《開心做齣戲》 詞:黃霑 (1992)

是對 是錯是傻暫且不理 用笑 用歌聲傳我傳奇

〇張學友《你是我今生唯一傳奇》 詞:潘偉源 (1993)

我今生有你 唯一這個傳奇

〇黎明《我的親愛還是你》 詞:劉卓輝 (1994)

即使那往日路途沒有傳奇 即使我已漸學會演戲

〇劉德華《風風雨雨》 詞:向雪懷 (1994)

不知怎變了浪漫傳奇 傳千百遍後便成為事理

〇張國榮《今生今世》 詞:阮世生 (1995)

我不甘心說別離 仍舊渴望愛的傳奇

〇梅艷芳《愛是沒餘地》 詞:劉德華 (1995)

愛是像遊戲 我並未逃避 這個世界佈滿傳奇 光陰經過似飛

〇陳慧琳《傾倒》 詞:陳少琪 (1996)

皇后也沒這樣美麗傳奇 這般戀愛過

〇李克勤《在我身邊》 詞:周禮茂 (1997)

活每一天也像傳奇 在我身邊有你

〇李蕙敏《只要信.不要問》 詞:張美賢 (1998)

全是你 發現我 這樣誕生日期 平淡裏 有着某些傳奇

〇陳慧嫻《玩味》 詞:梁煒康 (1998)

擁有你 原是我極美的傳奇 是我可與你 融入世上每分悲喜

〇陳奕迅《今日》 詞:林振強 (1999)

抬頭吧 相信愛你便能飛 敢交出 你會創出傳奇

〇張栢芝《目的地》 詞:李敏 (1999)

一盞燈 一盞燈 普照你身上傳奇

〇羅嘉良、陳慧珊《對你我永不放棄》 詞:陳頌紅 (1999)

遺忘掉世界都也不理 地老與天荒總有傳奇

〇李國祥《無名字的你》 詞:黃凱芹 (2000)

無名字的你 如永遠的傳奇 但總不經意地 偷偷進入心扉

〇何韻詩《化蝶》 詞:黃偉文 (2003)

六尺荒土之下還有你 約定了下世共我更傳奇

〇許冠傑《04祝福你》 詞:許冠傑 (2003)

明天滿生機 一起創造傳奇 懷着信心進軍2004

〇張學友《給朋友》 詞:古倩敏 (2004)

停下再看兩眼 便會安心高飛 就算一生是極美傳奇

〇梁雨恩《到處都是傳奇》 詞:周耀輝 (2007)

呼吸心經一般清的空氣 想找個傳奇 方不枉新的世紀

〇李克勤《萬年孤寂》 詞:林若寧 (2009)

人海太少傳奇 相親不相愛無需道理

〇Twins《人人彈起》 詞:陳詠謙 (2010)

這裡突然個個變了傳奇 你跳升到新天地

上引逾三十筆歌詞橫跨三十載,由不同填詞人所填,歌手唱「傳奇」時的讀音與目前大多數港人的讀音相同,就是[zyun6]奇。以曲調論,除了1994年向雪懷填詞的〈風風雨雨〉那句「不知怎變了浪漫傳奇」唱[全]奇較合適外,其他歌曲曲調在「傳奇」二字上屬「前高後低」的配搭,故只能唱成[zyun6]奇。不過,向雪懷同年為關淑怡寫的〈逝去的傳奇〉,當中一句「可知你是我逝去的傳奇」亦填在只能唱成[zyun6]奇的曲調上。以上特意舉出不同詞人的作品,詞人/歌手將「傳奇」填/唱成[zyun6]奇之例絕不止此數,例如還有。

  1. 潘偉源作詞,林子祥主唱的《似夢迷離》(1990):「時光幾次錯漏/人海幾次傳奇」;
  2. 林振強作詞,張學友主唱的《真情流露》(1992):「你眼裏那種種傳奇/醉我醉到死」;
  3. 林夕作詞,周華健、齊豫主唱的《神話.情話》(1995):「愛是愉快/是難過/是陶醉/是情緒/或在日後視作傳奇」。

綜上可見,「傳奇」一詞,讀成[zyun6]奇,無論是指唐宋時期的傳奇文體,抑或元明清時的戲曲劇本,都合其本義。而既然[zyun6]奇這個讀音本身有流傳、傳示之動機,換言之即已包含讀成[全]奇的意思。幾十年來,多數詞人填「傳奇」一詞,均應唱成[zyun6]奇方合曲調,此亦與民間長期以來的讀音相同。

粵音字典有收「[zyun6]奇」一讀

調查粵音字典中「傳奇」一詞所標注的讀音,遇到不少「先天」困難。因為:

  1. 一些字詞典不會對個別詞語標注讀音;
  2. 一些字詞典只會標注普通話讀音,而「傳奇」正是因為其粵音和普通話讀音不同而須討論;
  3. 部份字詞典是以普通話字典為基礎編成,導致其讀音分類亦以普通話讀音為主導,即以普通話對應讀音逕注粵音。

不過,在上述對「傳奇」讀成[zyun6]奇的舉證極為不利的情況下,仍有一些工具書在「傳奇」一詞讀音上區別粵、普讀音:

  1. 馮思禹《部身字典》(1967)第70頁[zyun6]音:「傳奇,劇本也。」
    fung1967
  2. 闕道隆、李裕康《朗文中文基礎詞典(袖珍本)》(1993) 第29頁,將「傳奇」一詞收在讀「全」的字條,但特別註明:「傳奇的傳粵音讀[zyun6]。」很明顯,編者察覺到此詞粵語跟普通話讀音並不相同。
    朗文中文基礎詞典p29
  3. 莊澤義《香港中學生中文詞典》(1994)在「傳奇」一詞解釋後加注:粵音又讀[zyun6]。
    1994
  4. 布裕民《牛津中文初階詞典》(1998)第24頁,「傳奇」收在「傳」讀成[zyun6]條之下。
    牛津中文初階詞典p24
  5. 香港教育局課程發展處中國語文教育組《香港小學學習字詞表》(2001) 第264頁,「傳奇」一詞的粵語注音是 [zyun6] 奇。以下附上網上版截圖:
    小學學習字詞表2

大概因為此詞在2007年前仍未被人拿出來高調「祭旗」,所以《香港小學學習字詞表》仍然收錄「傳奇」的正常讀音,不像「時間」一詞般取音失真。要看早年根據,尚有1971年勞崇勳《穗音破音(圈聲)識字軌範》第74頁:

【傳】逐院切,音瑑,破去聲,十七霰(音線)韻。…小說體裁也,桃花扇傳奇。
1971

第三節 香港滅音運動

「傳奇」讀成[zyun6]奇,不但是香港市民的日用讀音,更是解得通、有根據、有學者和字典支持的讀音。離奇的是,這個讀音近年在主流傳媒幾乎消聲匿跡。

現時的「正音正讀」風氣,到底是以提高大眾對語言的認識和尊重為目的,抑或純粹是權力遊戲,為的是滿足讀音存亡盡在一己掌握的權力慾,我不敢妄斷。政府及傳媒聯手消滅「傳奇」通行讀音[zyun6]奇的起始年份不明,但我留意到的大規模「讀音取締運動」,大概始於2008年北京奧運,至2009年香港東亞運動會越演越烈。

1. 香港政府

2009年東亞運動會的口號是「創造傳奇一刻」。只見所有相關活動的宣傳片段都將口號中的「傳奇」讀成[全]奇,讀[zyun6]奇者只有零星例子。而大會指定電視台無綫電視在有關節目中亦刻意將「傳奇」讀成[全]奇,即使有主持人偶爾不小心「誤讀」成習讀[zyun6]奇,也會迅即「改正」,回復[全]奇讀音,可見當局消滅[zyun6]奇之意甚彰。不過這些節目中的嘉賓和大部份受訪者講話時仍沿用傳統讀音[zyun6]奇,跟「官式讀音」形成強烈對比,實在耐人尋味。

不少人發現這個讀音轉變。網上固然有人討論,不過大多流於片面(通常結果又是跟其他「正音」問題一樣,支持[全]奇者往往會用[全]奇是「正音」這個無敵理由不加論證地壓下其他聲音)。2009年12月7日商台節目《光明頂》(講題為「正音塔利班」)亦有論及此事,節目主持人馮志豐有此評論:

現在東亞運,很多人都說甚麼捕捉[全]奇一刻。我從小都認為是讀[zyun6]奇。我們讀《左傳([zyun6])》、《傳([zyun6])記》(陶傑插話:[全]奇一定錯!)他們說[全]奇有根據,但我(陶傑:沒根據!)覺得這幾十年來都讀[zyun6]奇,為甚麼變成[全]奇?為甚麼忽然要更正大家幾十年來約定俗成的讀音?

「為甚麼忽然要『更正』大家幾十年來約定俗成的讀音」?這亦係「時間」同樣是在約定俗成了幾十年後被一個所謂「正讀」變成一詞二音時,大家很想知道答案的問題。

「創造傳奇一刻」口號是「2009年東亞運動會口號設計比賽」優勝作品。而口號評審委員召集人,正是有份在《粵講粵啱一分鐘》網頁遊戲中指[zyun6]奇是錯讀(見下文)、應該讀[全]奇的「粵語正音推廣協會」學術顧問、香港粵音正讀「權威」何文匯博士(http://goo.gl/hWWbS)。

(連結已失效,茲附上擷圖為證:)
何文匯傳奇

2. 香港電台

《粵講粵啱一分鐘》網頁是香港電台文教組聯同「粵語正音推廣協會」製作的同名節目的網上版本。網頁收錄了由何文匯和黃念欣主持的電台節目聲帶,並設有「粵音挑戰站」遊戲,「錯音、錯讀,一玩就知」。

何文匯是「粵語正音推廣協會」的學術顧問,於《粵講粵啱一分鐘》節目中主要講授有關「正讀」(發音準確)知識,即如友誼、屋簷不准人讀字典有收但他不承認的友[兒]、屋[蟬]之類,大家司空見慣。問題在於該網頁的「粵音挑戰站」遊戲,收有「傳奇」一詞,其標準答案將[全]音設定為正確,[攢]音則為錯誤(根據《粵音正讀字彙》第376頁,「攢」音[zyun6])。答案檔的最後修改日期是在2004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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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夥同「粵語正音推廣協會」製作節目宣揚[全]奇價值觀,香港電台的電視節目,例如《不死傳奇》、《功夫傳奇》,旁白凡提到「傳奇」均統一口徑讀[全]奇(節目名稱當然亦不能倖免),於是便會發生如東亞運節目般出現旁白讀[全]奇、被訪者卻一律讀[zyun6]奇的現象。例如《功夫傳奇》第三集訪問次文化堂社長彭志銘,彭氏就將「傳奇」讀成[zyun6]奇而不是旁述的[全]奇。我曾去信香港電台查詢其「傳奇」讀音根據,書信如斷線風箏,一去不返。

三、  電視廣播有限公司(無綫電視)

傳奇一詞,無綫電視在2009年東亞運動會相關節目中使用[全]奇一讀尚可說是跟隨大會官方口徑,但他們改變此詞讀音,實於東亞運之前。

  • 有網友提供資料,《民間傳奇》在1974年首播時,「傳奇」他們讀成[zyun6]奇。但在重播時(約2007年)報幕卻改讀[全]奇。
  • 2008年,無綫為北京奧運所創作的主題曲〈光輝的印記〉,由該台「御用」劇集作詞人張美賢寫詞。其中一句「會創造傳奇」,那個「傳奇」就必須讀成[全]奇才合音調,而一眾歌手亦唱成[全]奇。對比張美賢於1998年為李蕙敏填的〈只要信.不要問〉,歌詞中的「傳奇」仍讀[zyun6]奇。
  • 無綫新聞部將「傳奇」讀成[全]奇,不限於報道2009年的東亞運新聞。2011年,女星伊利莎白泰萊逝世,報道將她形容為「傳奇女星」,3月23日及24日的新聞報道中,包括方健儀、高芳婷、周嘉儀、張文采、劉芷欣等新聞主播都將「傳奇」讀成[全]奇。這明顯是新聞部的「欽定讀音」。
  • 該台娛樂資訊節目《東張西望》,多年來都裝出一副新聞報道員腔,遵用機[究]、[頇]物一類所謂「正讀」,以為「專業」。報道伊利莎白泰萊新聞時,主持同樣是說帶觀眾回顧她的[全]奇一生。
  • 2010年2月上畫、該台與邵氏合作的電影《72家租客》,由當時的電視廣播業務總經理陳志雲擔任旁白。講稿有「傳奇」一詞,他就讀[全]奇。
  • 2010年5月,配音員為無綫劇集《蒲松齡》宣傳片旁白時,亦說「萬世文學家[全]奇一生」。
  • 2012年9月,劇集《天梯》的宣傳片仍將「傳奇」讀成[全]奇。

[zyun6]奇一讀,在無綫電視忽然失蹤。這種全台[全]奇現象,恐非偶然。該台報幕員羅山(本名羅榮焜),2007年曾在樹仁大學主講〈正確發音與改善懶音〉,派發講義(http://hknews.hksyu.edu/media/hksyu_20071023_notes.pdf),附和何文匯的說法,將「傳奇」讀成[全]奇判為正確讀音,並將%5Bzyun6%5D奇判為錯誤讀音(見下圖)。可見無綫現時確是將[zyun6]奇當成錯讀般排斥。但是,羅山曾在1992和1999年分別為無綫劇集《原振俠傳奇》(播出時易名《原振俠》)台慶巡禮片花和《騙中傳奇》廣告旁白,當時他讀的分明是 [zyun6] 奇。可見這「對錯之辨」是羅山受一些人影響之後「打倒昨日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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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是李小龍七十歲冥壽,該台在十一、二月連續幾個週日重播李小龍電影,並以系列形式在戲名前冠上「龍的傳奇」前綴。這個「傳奇」,當然被讀成[全]奇。該台在2010年12月5日晚上7時播放紀念特輯《龍騰天下》,由羅山配旁白的節目宣傳片也理所當然地叫大家回顧李小龍[全]奇。但《龍騰天下》節目中重播了1971年《歡樂今宵》片段,旁白劉家傑形容李小龍為「傳奇武術大師」,明明白白是讀成 [zyun6] 奇武術大師,再一次證明昔日 [zyun6] 奇讀音的事實。反過來大家又可以看到,在這些所謂「正音正讀」風氣之下,曾擔任新聞報道員、「正音」先聲、向來遵用機[究]、週[頇]一類怪音的劉家傑原來都會「讀錯音」。也就是說,現時無綫配音部門和羅山以「正讀」去「教育下一代」,如果你相信了、跟隨了,仍難保若干年後,閣下依然錯讀連篇。因為搞「正讀」的學者及其追隨者厲害之處,就是隨時可以令今日之對變成明日的錯。

歐陽偉豪博士的觀點

香港中文大學中文系高級導師歐陽偉豪博士曾於《明報》主持「同你講正音」專欄,內容亦有在網絡登載。網頁版專欄還附帶影片,由他親身講解一些單字讀音。「同你講正音」一向講「正音」(相對於「懶音」的咬字問題)而非「正讀」問題,而「傳奇」一詞的讀法則屬後者。只是可能因為時值東亞運,「傳奇」發生「一詞兩讀」情況,歐陽博士遂破例於2010年1月6日的專欄探討此詞讀音,亦成為唯一一個論及「正讀」的「同你講正音」專題。

歐陽博士在專欄及片段(http://goo.gl/87WaZ)中指出「傳奇」社會上現時有兩個讀法。他於是說要從「意義入手,決定哪個讀音才合理」。他說:

  • 傳讀成去聲[zyun6],解作「記錄人物事跡、道理的記載」,例如「人物傳記」、「經傳」;
  • 傳讀成平聲[全],解作「流傳」。

片段中歐陽博士說:

…所以,流傳的說法就是「傳([全])說」,流傳的頌讚就是「傳([全])頌」,流傳的奇蹟就是「傳([全])奇」。

看到這裏你可能會反駁:我們以前明明有個節目,喚作《民間傳([zyun6])奇》。的確,我們大多數人都讀[zyun6]奇。而透過辭書、透過考證,我們現在發現是讀[全]奇。那麼[全]奇、[zyun6]奇兩個讀法,我想是屬於態度問題──我們要包容一點,[全]奇不要笑[zyun6]奇;而[zyun6]奇也不要笑[全]奇。

最後我們作一句句子練習一下:「香港東亞運動員打破傳說,寫下傳奇一刻,二十六面金牌,傳頌千古。」(三個傳字全部讀[全]音)

再看看文字版原文:

「傳」讀作[zyun6]時,意思是指對人物事迹的記錄或道理的刊載,例如「人物傳記」就是對人對事的記載,「經傳」就是對經義道理的記載,所以這兩個詞組的「傳」應讀作[zyun6],即「人物傳記」、「經傳」。

…「傳」有另外一個音,就是[cyun4全]。讀作[cyun4全]的意思是流傳。「傳說」的意思是流傳下來的說法,所以讀作「傳[cyun4全]說」;「傳頌」的意思是流傳下來的頌讚,所以讀作「傳[cyun4全]頌」;「傳奇」的意思是流傳下來的奇人奇事,所以讀作「傳[cyun4全]奇」。

一方面,從意義上、句式上的類比,我們推演出「傳[cyun4全]奇」的讀法,但另一方面,無綫電視劇集《民間傳[cyun4全]奇》在我的年代是讀作《民間傳[zyun6]奇》的,我會採取包容的態度,「傳[zyun6]奇」不應取笑「傳[cyun4全]奇」,「傳[cyun4全]奇」也不應歧視「傳[zyun6]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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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知道,一個字詞的讀音根據,大體可分為兩方面:(一)學理上的根據,(二)約定俗成的根據。本文對「傳奇」詞義的考證,從學者之言、字詞典的立場,再觀察幾十年來粵語流行曲的「傳奇」讀音,足證「傳奇」讀成[zyun6]奇,不但是一個約定俗成的讀音,而且學理上亦不輸[全]奇,甚至可能比讀成[全]奇更契合詞義。但歐陽博士卻有意無意將兩個讀音作出以下區分:

  1. [全]奇一讀,是有歷史上、學理上的根據(因為可以「透過辭書、透過考證」得出,可以「從意義上、句式上的類比」推演出來);
  2. [zyun6]奇純粹是約定俗成的讀法(「我們大多數人都讀[zyun6]奇」)。

就算不像何文匯等熱衷「正讀」的學者般對「約定俗成」採取反對、痛詆態度並貶之為「習非勝是」、不像讀音取向很明顯由何文匯主導的「粵語正音推廣協會」與香港電台聯手製作遊戲否定[zyun6]奇一讀,看罷歐陽博士全文,讀者恐怕仍會有[zyun6]奇一讀並無歷史或學理根據的印象。歐陽博士從「意義入手,決定哪個讀音才合理」,最終得出[全]奇一讀,也就是指[zyun6]奇讀音於義不協。但李軍均《傳奇小說文體研究》透過辨析「傳奇」音義,明確指出[zyun6]奇一讀適用於元稹小說篇名。也就是說,歐陽博士是指從事中國古代小說和文論研究的李軍均博士論證錯誤。李劍國《唐五代志怪傳奇敘錄》直指「傳應當讀作傳記之傳」,即歐陽博士也認為長期從事中國古代文學研究的李劍國教授的說法完全錯誤。歐陽博士說透過辭書得出[全]奇讀音,也就是指包括《香港小學學習字詞表》在內的字典都收錯音(又或者他認為凡收[zyun6]奇的都不能算是辭書)。不僅如此,歐陽博士還指清代李漁說「傳奇」是「因其事甚奇特,未經人見而傳之,是以得名」錯、倪倬《二奇緣傳奇˙小引》說「傳奇,紀異之書也,無奇不傳,無傳不奇」錯。因為只有上述根據全部都錯,[zyun6]奇一讀,才能搖身一變,變成一個沒有理論基礎、純粹是我們港人「習非勝是」或「約定俗成」的讀法,而只有何文匯認可的[全]奇有根有據。在歐陽博士的經營之下,[zyun6]奇現在原來已經成為一個由石頭爆出來、完全沒有學理根據的讀音。於是當我們面對一些人倚仗「正讀」之名否定[zyun6]奇、無綫電視冚台[全]奇、港台的「正讀遊戲」和羅山的「正音講義」將[zyun6]指為錯讀這類大石壓死蟹的所作所為,便不應吭聲,不能「取笑」,反要「包容」了。反而看到這些「透過辭書、透過考證」得出[全]奇讀音的人,竟然不去「歧視」、「笑」我們這些胡亂讀一個無根無據的[zyun6]奇的人,就更應感動流涕、自慚形穢了。

結語

「傳奇」讀[zyun6]奇,不僅符合原始詞義,亦係港人普遍讀音,更為市面流通字詞典,包括教育局的《香港小學學習字詞表》所收錄。「粵語正音推廣協會」以「正音」之名將[zyun6]奇判為錯讀,自是怪談。政府傳媒,近年紛紛迎合一些人的一面之詞,棄用[zyun6]奇,改讀[全]奇,令人極為反感。

對於「傳奇」一詞二讀,歐陽偉豪博士說是態度問題:他認為應採包容態度,[全]奇不要笑[zyun6]奇,[zyun6]奇又不要歧視[全]奇。如斯「態度」,無疑非常取巧。

客觀現實是,[zyun6]奇是現時絕大多數人使用的讀音。學理上,[zyun6]奇亦非如某些學者所言只屬未經查證、毫無根據的誤讀。那麼到底[全]奇有甚麼立場去「笑」[zyun6]奇?反過來說,某些有權有勢的人,將一個沒有羣眾基礎的讀音[全]奇,進行鋪天蓋地洗腦式宣傳,強行植入社會;借所謂「正音」名號,將[zyun6]奇輕則貶之為「民間流讀」,重則誣之為「錯讀」,企圖用盡一切手段,消滅他們不承認的[zyun6]奇。由此可見,[zyun6]奇早被[全]奇歧視夠了。歐陽博士要飾演「和事老」角色,說[全]奇不要歧視[zyun6]奇,不是無視現狀,就是在講風涼話。

傳媒機構以至政府帶頭將[zyun6]奇改讀[全]奇,幅度之大,層面之廣,若說背後無人推波助瀾,恐怕難以置信。何文匯身為「粵語正音推廣協會」學術顧問,有該會與港台聯合製作的節目網頁遊戲將[zyun6]奇判為錯讀在先;何文匯身為2009東亞運動會口號評審委員會召集人,選出優勝口號「創造傳奇一刻」,但見所有政府宣傳聲帶都捨[zyun6]奇而取[全]奇在後。到底一切純屬巧合,還是有人幕後發功,公眾當然無從知曉。市民當然亦不會知道,那個有證據顯示將何文匯「正讀」主張當成律法的「粵語正音推廣協會」,多年來到底向幾多學子灌輸了「全奇是正讀、[zyun6]奇是錯讀」的偏頗思想。

但是,同類事件,關注粵讀問題的人不會陌生。1981年的「時間變時奸」風波,同樣是由一些人在枱底「傾掂數」後透過傳媒鋪天蓋地洗腦式攻勢去灌輸民眾。時至今日,相信還有不少人認為「時間」讀成時[奸]才是「正音」、時[諫]則純粹是「約定俗成」而無學理和歷史根據的讀音。當年「時間」改讀先由香港電台主導,後來一些傳媒跟隨。今「傳奇」改讀,眼見已有政府和起碼兩家傳媒幫手。

時[奸]事件發生後,這個讀音的發起人劉殿爵教授在《明報月刊》撰文詳述論據,將時[奸]奉為正讀,並抨擊時[諫]為毫無根據的錯讀。今日[全]奇一役,則有歐陽偉豪博士在《明報》撰文,將讀音以「學術考證」([全]奇)與「民間流讀」([zyun6]奇)二分。如果這正是政府或傳媒所聽,他們改讀,亦不稀奇:[全]奇有「學理根據」,[zyun6]奇純粹「習非成是」,任你選一個來讀,你會怎麼揀?

到底是歷史不斷重演?是人類總要重複同樣的錯誤?還是有人鍥而不捨地在「試水温」?

容我再次強調,一個字音的對錯,可以討論。前章提到〈唐之「傳奇」正音及其他〉,正是論辯普通話中「傳奇」讀音之例。但在目前香港的畸型生態,「時間」也好,「傳奇」也好罷,其他讀音的情況亦同:改變或推廣讀音,不是經大眾或學術界討論、贊成、自覺遵行的結果,而是由一些有影響力的人,黑箱作業,先斬後奏,夾硬塞入觀眾耳朵,再由這些人將讀音加冕,以「正讀」包裝大舉宣揚,將「他們欽點的讀音」和「民間實際使用(而且可能有學者承認、有字典接受、甚至有歷史根據)的讀音」扭曲成「對」「錯」之辨,誤導大眾跟從的結果。這展現的恐怕不是甚麼對語言認真的「正讀」風氣,只係一種文化霸權、讀音強姦。

詭異的是,三十年前,傳媒推銷時[奸],市民尚會抵抗;今時今日,傳媒忽然[全]奇,卻似乎沒多少人注意。難不成,所謂提高「正讀」意識的教育,就是調教港人變成一班自動自覺接受「正讀強姦」的扯線公仔?

當這些所謂「正讀」滲透校園,當學生被授以這些所謂「正讀」並習以為常,若干年後,他們便成為使用這些所謂「正讀」的中堅份子,成為「由細讀到大」的見證人。我們這些堅持本來有根有據讀音的人,反變成「習非成是」的衰人;而他們則成為站在「正音正讀」博士一方合力扭轉「習非成是」歪風的正義夥伴。一個符合某些「正讀」人士心意的「正讀生態圈」就此形成。

令人擔心的是先斬後奏、偷天換日的招數可能奏效。對政府、傳媒而言,「教壞細路」這個罪名,他們擔當不起。當有人將一些讀音奉為「正讀」,他們跟,準不會有錯,因為自然有人會協助他們向廣大市民確認、推廣這些「正讀」。

政府當然應該面對公眾質詢。但港台也算政府機構,該台《功夫傳奇》播映期間,我曾發電郵查詢其「全奇」讀音原委,結果杳無音訊。正是笑罵從汝,正讀須我為之。

挾「正讀」自重者,可謂充份掌握人性心理。於是,有違常理的讀音,一經這種手段進入社會,便「易請難送」。

這又令我回想「約定俗成」觀點的問題。以何文匯為首的正讀學派無法否認語音約定俗成的事實,卻多番將「約定俗成」貶為「習非勝是」。我本來即使不盡同意,但亦明白「約定俗成」一詞很容易被人拿來文過飾非。倒是「傳奇」一役提醒了我,「約定俗成」其實還有一個重要作用,就是維持語音在一段時期的相對穩定,是阻止一些別有用心的人試圖改變通用讀音的強力理由。例如,如果我們尊重「約定俗成」,就不會容許有些人每隔幾年就搬出「時奸」一讀混淆視聽、製造混亂。若這個想法正確,則否定「約定俗成」的目的,會不會是有人想為自己以「正讀」之名引進、安插的那些日常生活根本不曾使用的讀音掃除障礙,以進一步鞏固自己的權威地位?

「傳奇」改讀比「時間」改讀「進步」的是,事件沒有人「承認責任」,沒有人為讀音改變做解釋。大概只要有關人等堅持不回應,傳媒繼續推廣,假以時日,這些讀音,即使不能成為習用讀音,大眾亦再不會對這些讀音感到奇怪。當這些讀音因為長時間使用、大家(被迫)聽慣了而獲得接納,就是「正讀」派的勝利,因為站在「語言是約定俗成」的觀點,一個讀音獲得大眾承認後,這個讀音就正正式式成為「正音」。這就是他們正在做的、一種人為的「約定俗成」,從另一方面看,即是「慢性洗腦」。也就是說,他們一方面極力反對「約定俗成」而不斷提倡他們自己的「正音」,另一方面又會利用語言「約定俗成」的事實,透過影響大眾使用他們的讀音,去將他們提倡的「正音」成為在約定俗成立場上名正言順的「正音」。

香港人對自己的母語集體冷感,不問自己到底我們是否需要一個粵語獨裁者,最終粵音話語權為一些勢力人士據為己有,任意搓圓撳扁,是遲早的事。2011年,多家唱片公司發行《香港傳奇》唱片合輯,所載曲目橫跨30年,乃香港幾代人的集體回憶。該專輯中收錄了許冠傑的〈世事如棋〉,其中一句「恩怨愛恨,世事如棋,每局都充滿傳奇」,大眾記憶猶新。可悲的是,產品的電視廣告,居然將《香港傳奇》讀成香港[全]奇。如此破壞集體回憶,廣告居然還有臉去用「香港人的歌、代表香港人的故事」作號召。

我的願望很簡單:政府和電視台「收回成命」,還「[zyun6]奇」一讀一個公道。

正讀無「普洱」

「飲茶」乃傳統飲食文化。茶樓的茶,種類繁多,其中普洱較合筆者口味。

「普洱」,筆者聽過讀「普 [nei2]」,也有聽過讀「保 [nei2]」,即將「普」由送氣變不送氣。但原來查何文匯「正讀」字典,前者錯一半,後者全錯!

何文匯《粵音正讀字彙》:洱《廣韻》而止切。根據反切規則,「而止切」即讀[耳]音。原來,「普洱」的「正讀」是「普[耳]」,大膽講句,相信人人去飲茶,都「讀錯」了這個「洱」字!

沒錯,「洱」從「耳」得聲,《廣韻》又收「耳」音,讀成[耳],合情合理,不是嗎?(更何況市面字典大多數只收[耳]音)

但「洱」字在《廣韻》不止一個讀音。《康熙字典》:《廣韻》《集韻》𠀤仍吏切,音餌。水名。

這個音「餌」,就是 [nei6](膩)音。由 [nei6] 變成 [nei2],只是陳仔、老黃一類簡單的口語變調法則。

但又有一個有趣現象:「耳」字讀 [ji5],聲母是 [j],為何「餌」字讀 [nei6],聲母是 [n]?又為何「洱」字字典寫讀 [j] 聲母、民間卻讀 [n] 聲母?

看「餌」字「仍吏切」,「餌」讀 [n] 聲母而「仍」字讀 [j] 聲母,當可知道兩個聲母應該有某種關係。事實確係如此。

「餌」字「仍吏切」,屬於「日」母。根據章太炎提出的「娘日歸泥」理論,中古音「娘」、「日」兩個聲母,上古時皆讀成「泥」母。

王力在《漢語音韻》(第196-197頁)則指,「日」、「泥」兩個古聲母其實不一樣,但極之相似:

所謂某字古讀如某,不能認為完全同音。假使完全同音,後代就沒有條件發展成為差別較大的兩個音了。至多只能認為在某一方言裏同音,不能認為在多數方言裏同音……泥娘在《切韻》中本來就是同一聲母,只是娘母多是三等字……日母在上古可能是讀[ȵ],跟泥母讀[n]很相近似…所謂「日母歸泥」…這個「歸」字不能看得太死。

「泥」母,今粵語仍讀[n]。這就解釋了為何耳字讀 [ji5],餌字讀[nei6]:耳讀成今日的 [j] 聲母,是在後來才分化出來;讀成 [n] 聲母的餌,聲母是更古老或更接近古時的讀音。

這亦可以解釋很多常見讀音現象:

「尔」字是「爾」的古字,「爾」讀 [ji5],「你」為何讀 [nei5]?還有另一個作「你」解的「汝 [jyu5]」字,其聲符「女」字則讀 [neoi5]。

只要查到「女」/「你」字屬於「娘」母,而「汝」/「爾」字則為「日」母,再根據「娘日歸泥」,便不難明白原來「女」和「汝」、「你」和「爾」的古時讀音相同或非常相似。

(此所以筆者一向反對貿然將從「爾」的「彌」字在大多數人讀[尼]的情況下改讀成[微])。

由此再看「洱」字,應該明白:讀成 [n] 聲母的 [nei6],大概是口耳相傳的讀音,所以不受字典的[耳]音影響,口語再變讀為 [nei2]。而這個讀音,其實比字典上的[耳]音更古。

我不知道為何在何文匯博士眼中「洱」不能讀 [nei6] 或 [nei2]。只是目前香港「正讀」風氣已迹近癲狂,擔心一旦有人發現「洱」讀成 [nei2] 是「錯讀」,立時驚為天人,然後又發生像曾鈺成主席一時興起在議會「糾正」議員官員讀音,政府追隨、傳媒跟風,將[耳]音冠「正音」之名、將 [nei2] 詆以未約定之錯讀流讀,不出半年,將「洱」字讀 [nei2] 撲殺,便大事不妙。是趁此「正音」風氣未蔓延到「洱」字之前,懇請各界放此讀一條生路。

龕字讀菴不無道理

報載立法會主席曾鈺成正音正上癮,辯論骨灰龕冇王管問題,人人讀[菴](或[庵]/[am1]),陳淑莊讀[堪],曾鈺成特別指出「龕」應讀[堪],並嘉許陳淑莊讀得正確云云。生果報更形容陳淑莊讀[堪]音時「字正腔圓」。

骨灰龕的龕,時人多讀[庵],惟今「正音」當道,有人授以[堪]音,附和者眾,包括政府官員如周一嶽。容若先生為文提及此字,指港台依字典讀[堪],商台則依大眾讀[菴]。容若先生自述,他在廣州出生,幾十年來,在多地生活,龕字一律讀[菴]。不過讀成[堪]卻是本本字典有收,不能貿然說字典錯。

龕字讀[菴]是否全無道理的「錯讀」?我認為不是。不才在此略抒己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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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讀(三)

「正音」問題不是三言兩語說得清,時人卻愛簡單化地將「正音」比對「錯音」,於是很多人一聽有博士教授說某某讀音是「正音」,便不經大腦地接受。

但如果「正讀」不代表今時今地的「恰當讀音」,與其將「正讀」將《廣韻》劃等號,致令「正讀是不恰當、非正讀反而是恰當」情況出現,添煩添亂,為普羅大眾着想,毋寧將這些通行的「非《廣韻》音」稱為「正音」。

這就是現時社會的另一種聲音,即「正音」不應該只與《廣韻》一類韻書掛鈎。「正音」便是合乎標準、恰當、正確的讀音。簡單明瞭。

這種考慮到現實情況的「正音」,當然沒有何文匯「正讀」那種絕對性、權威性、不可冒犯性。但這種「正音」的定義,比像何文匯提倡那種「神枱正讀」,更易為大眾了解,因為這裏的「正」,就是切合目前生活需要的讀音,而不是在象牙塔中煉出來的脫節音。

有些人,一聽到反對何文匯式「正讀」時,便以為等如對錯沒有標準、時下錯讀都可以轉正,實則捉錯用神。

用文字做例。《康熙字典》中,時間的間字,應以「閒(下從月)」為正字。軟硬的軟字,應以「輭」為正字。這等如當一派認為:「根據《康熙字典》,『時間』應寫作『時閒』才是正字,現在寫成『時間』,只是我們『習非勝是』的結果。」另一派認為:「既然『時間』已成為普遍慣用的寫法,那便應該成為正字,不必按照《康熙字典》的規定,仍將『閒』視為『間』的正字。」然後有人就批評,後者的主張,會導致「誤寫」流行、對錯沒有了標準;或現下青少年的錯字連篇,若不堅持「時閒」這個「正字」,幾十年後,那些錯字便會成為正字。

這些人顯然不明白,若以古韻書為憑,我們實則讀了不少「錯音」,而此類「錯音」,卻正正是我們賴以溝通的實際讀音。

陳永明教授主持《中文一分鐘》時說過:

「我其實不太想用『正音』和『錯音』這兩個詞。反而用『今天一般人所接受的讀音』與『今天一般人不接受的讀音』,或較準確。說話無非為了溝通,若我讀一個字出來沒有人聽得懂,又怎能稱得上是『正音』?…我的原則是,服從當時絕大多數人的讀音。假如這個『正音』與當時絕大多數人的讀音不同,我們會將之以一種知識去傳授,告訴他們這個字,曾經一度當唸如此。」

饒秉才教授曾撰文指:

「語言是隨着社會的發展和人們之間交際的需要而發展變化,有些字音在某個歷史時期本來應該讀作某個音,但是到了另一個歷史時期絕大多數人已經用另一個音代替它,而原來的音反而不講或少講。這種情況,我們就應該承認發展了的音為正音,而不應加以排斥。…只要人們公認它,又能很好地為人們服務,就應該承認它是正統音。」

「承認發展了的音為正音」,正是不抱持古韻書音必等如正音,而是以實際角度,處理正音問題。

是不是這些博士學者專家,全部「唔識貨」,不知道有《廣韻》作「圭臬」,致令有些人不以《廣韻》正粵音,只何文匯獨具慧眼,發現《廣韻》與現代粵語對應得好?可是周堯教授即在1982年《語文雜誌》中指出,當時的字典注音較接近《廣韻》反切而與實際通行粵音有距離;他在1993年《常用字廣州話讀音表》亦表示「要全面照顧韻書上的反切是不可能的」。

所以,不獨何文匯知道《廣韻》。只是其他人認為,當香港通行實際粵音與《廣韻》反切不符時,應該做的,是檢討現時字典是否仍然應該只收與《廣韻》反切相符的音。

在這種角度下,古韻書的讀音,可以反而不是正音。饒秉才教授即指出:「『剝』字在上古時期本屬『幫』母字,按中古的『幫』母字,廣州話絕大多數變作[b]聲母,但現在廣州話『剝』字讀作[m-]。我們訂音時就沒有必要也不能夠把[bok1]作為正音,而把[mok1]當作非正流音加以排斥。」這在「《廣韻》即正讀」派別眼中,自是離經叛道。

兩種「正讀」立場的差異一言貫之,就是何文匯的「正讀」無可替代、其他人的「正讀」因時而異。

當然,若撇開「正誤規範」問題,非《廣韻》原教旨主義者,亦有將其切音稱為「正音」。他們所指的「正」,我會視為「正宗」--有經典考證的讀音--的意思。

林佐瀚《每日一字》:

「凡字音已俗通慣用的,我一定接受,因為字音是與時間活生生地轉變的,不應堅持正音,過於執着泥古。」

這裏的「正音」,就是「符合古代韻書的反切」的「正宗」定義,故有「不應堅持正音」之說。否則若「堅持正音」等如「堅持現代通行讀音」,看起來便會不知所云。

莫朝雄:

「我們對於字音,必須正視它的時代演變性;這即是說,對於字音,不必一定追溯到原始的讀音才算正確。因此正讀的『正』這個觀點,就可能發生問題,──某時期認為是俗讀的音,若干時間後,卻變成是最通行的音了。」

「恰當讀音」沒有必然。是以我對於那些何文匯等「正讀」人士,可以用一副權威、「冇得傾」的口吻,通過電視電台等,以「正讀」這個關鍵字,將他主張的讀音,塑造成一種先驗上的必然,繞過讀音套用於今時今地社會是否恰當的討論,暗渡陳倉,強行將這個讀音帶返社會的行徑,極為反感--如果他們主張要改正的讀音,的確是社會普遍不接受的錯讀,當然沒問題,可惜事實不盡如此。一個讀音即使其他學者接受,只要何文匯指為錯讀,他們都會以「正讀」名義,落力推廣。

所以我亦十分討厭那些「正讀上腦」者,可以將一個讀音主張的質疑,概以「正讀」此一意識形態名稱略過所有實質辯證從而達到「因為正,所以正」的必勝結果,彷彿任何問題,在何文匯正讀恩澤之下都不成問題。這些人狂妄得可以將一個通行社會、多數字典收錄只是不合《廣韻》的讀音賦予「錯讀」原罪然後加以排斥。

所以筆者十分反對無綫電視的配音組,將一些明明沒錯、只是不合何文匯的《廣韻》「正讀」標準的讀音,都要改至符合何文匯心意,然後將這些奇怪讀音,向下一代灌輸。

正音(一)

有網友留言,要筆者解釋:正音、古音、俗音、懶音、錯音、應該如何定位、如何歸類、如何取捨。

先講「正音」。

一些人一見到「正音」兩個字,即刻望文生義:「正音」,就是「正確讀音」。於是,反對者便是「反對正確讀音」,即是「支持錯誤讀音」。由是觀之,反對「正音」,是不合理的,人當然應該說「正確讀音」。有人甚至說:錯的東西不可能經辯論便變成對的。

名不正,言不順。

「正音」是本文關注重點,不弄清「正音」的概念,再多說也只是空話。

揭露「正音」到底是甚麼回事,與人們望文生義的「正音」有何差異,尤為關鍵。

所以可以預期探討「正音」篇幅最長。

那麼,何謂「正音」?

我們先想想:讀音,有沒有與生俱來的「正確」?沒有。一個讀音「正確」與否,可以來自民間約定,可以是由政府規定,成了標準,能有效溝通,便算是正確。

「正」,就是合乎法則、合乎道理。

語言經過長時間的建立,慢慢會發展其一套特定的規則、規矩,而不是雜亂無章。

要區別「正確」和「錯誤」的讀音,我們需要一個可堪比較的標準。

標準何來?有了標準,才有對錯之分,這正是「正音」或「正讀」的重點(本文「正音」「正讀」交替使用,二者本文同義)。

何文匯認為:「粵語正讀」必須依據《切韻》系韻書,再審以中古音與粵音對應關係。簡單來說,是「以《廣韻》為粵語正讀」。

但請記住:讀音沒有與生俱來的「正確」。「以《廣韻》為正讀」,並非神諭,而是一派之主張。

「以《廣韻》為粵語正讀」,是為「粵語正讀」所下的定義,為一個粵音的正誤制訂一個比較標準。

「為一個粵音的正誤制訂一個比較標準」沒有問題。「正讀」既不是聖旨,一來人人也可以就「正讀」是甚麼,你也可以自定「正讀」規則;二來我們應該可以審視這是否可以合乎「正讀」是社會上恰當讀音的標準。

再講一次:語言沒有與生俱來的「正確」。中文的「貓」、英文的「CAT」,所指的都是同一回事。語言是「一套共同採用的溝通符號、表達方式與處理規則」,其重點是當一個「符號」(讀音)獲得認同後,這個「符號」便被賦予一個特殊意義。所以,一個恰當的讀音,應該是能準確傳遞意念,即傳送和接受的一方對這個符號的理解一致。所謂恰當的讀音,應是社會上合乎語言作為溝通本質的讀音。

以《廣韻》為粵語正讀,代表着這個「粵語正讀」,是無可取代的。《廣韻》只有一本,而且不會修訂,所以何文匯心目中的「粵語正讀」,由始至終,千古不易,萬世不移。這種「粵語正讀」,基本上是不會改變(假設中古音與粵音對應關係上的規則沒有爭議)。

可是,語音卻會隨時間演變。這不是個人主張,而是事實陳述。

當一個與「粵音正讀」的讀音大相逕庭的讀音,成為確實在目前已是普遍、流行、通用的讀音;原本的讀音,讀了出來,沒有人明白。那怎麼辦?

有兩個選擇:

  1. 不惜一切,將所有讀音回歸《廣韻》的「正讀」。
  2. 給「普遍、流行、通用的讀音」一個地位。

何文匯沒有主張所有讀音回歸《廣韻》的「正讀」(如果有錯,請指出)。因為這樣做,必會掀起巨大爭議(--但當然,在那些抱持「錯的不會變成正的」想法的人眼中,可能理所當然)。

何文匯的「粵音正讀」,大概是後者。根據「不合於《廣韻》就是錯」的「正讀」原則,每個不符合《廣韻》切音的讀音都有着「原罪」。這個「罪」,是無法消除的,一代一代,使用這個錯音的人,都背負着這種「罪」。在「原罪論」的教旨下,如果這個讀音,目前已是普遍、流行、通用的讀音(即何文匯所說的「習非勝是」),並不代表這個讀音可以獲承認是「正確」,反而是整個社會都「有罪」。

他將這類「習非勝是」的後起讀音,視為「今讀」。

而原本的「正讀」,則變成「本讀」。

何氏用「習非勝是」而不用「習非成是」。「習非勝是」者,「非」會勝於「是」,卻不會成為、取代本來的「是」。可能何氏想強調「正讀」無可取代,此舉可以維持《廣韻》切音的「權威性」、「絕對性」,及非《廣韻》讀音的「原罪性」。

我們廣東話,將「蚊」讀成「燜[mɐn¹]」。根據何文匯的「正讀」原則,這是一個錯誤的讀音,因為根據《廣韻》,這個讀音與其諧聲偏旁的「文」字相同。換言之,「蚊」根據《廣韻》要讀成[文]/[民]。

容我再三重複:語言沒有與生俱來的「正確」。大家試想一下,如果有人跟你說:「我屋企好多[民]。」大家能否即時理解對方在說甚麼。為甚麼不能?因為大家對於「蚊子」的讀音的概念,一向是 [mɐn¹] 這個讀音,而不是[民]。換言之,[mɐn¹]是在目前普遍、流行、通用、而且有效溝通的讀音,你要表達家中蚊子多,說屋企多[燜]([mɐn¹]),絕對是一個「恰當讀音」。可是,根據「正讀」原則,你是「讀錯音」。

(留意,雖然何文匯將「習非勝是」的「後起讀音」視為「今讀」,但「蚊」字讀[燜],他不認為已經「習非勝是」,換言之,蚊讀[民]還未算「本讀」,依然是「正讀」。)

開始時說過,很多人一見到「正音」兩個字,立即望文生義--「正音」,就是「正確讀音」。

但如果根據何文匯這種原則,大家便看到:

  1. 語言是採用一組共同約定的符號交換概念;
  2. 一個普遍、流行、通用、而且有效溝通的讀音,可以不是「正讀」;
  3. 一個不普遍、不流行、不能有效溝通的讀音,卻可以是「正讀」;

那麼,如果有人要「讀正音」,將「蚊」讀成[民],就是要以一個不普遍、不流行、不能有效溝通的讀音,作為與人溝通的符號。其結果當然是沒有辦法與人溝通,達不到「語言」的存在目的。

那麼,這個「正音」之「正」,「正」在何處?

正讀又一波?

拙著《解。救。正讀》有詳論「構、購」讀音問題,歡迎下載查閱。

掌握權力和公器的人,對社會有莫大影響力。最不要得的,是利用自己的影響力,企圖改寫事實,模糊公眾對事件的評價。

想來筆者長大期間,「正讀」人士成功攻陷「糾」「綜」「簷」等字,今一輩以「九正」「眾援」「屋鹽」為常,更可反過來斥我輩之非。可能食髓知味,每隔幾年,總有些「正讀」悄悄回歸,殺大家一個措手不及。上半年觀察所得,「購」、「構」二字讀成復古的[救]音,越演越烈。

早已講過,購構讀成救多餘。以前將此二字讀成[救]的,不外乎兩類節目:

  1. 語言學者做節目
  2. 新聞報道

他們大概是根據1941年《粵音韻彙》。這兩類節目,算是嚴肅場合,於是選擇讀音,偏向「正規」。《粵音韻彙》說溝、構、購「本來不送氣」、「現在都讀成送氣」,基於要「正規」,他們便選擇這個數十年前的「本來」讀音,以示「正宗」。當然「溝」字則不知他們如何自圓其說。這大概是「可改則改」心態作祟。

「正宗」無非與民間的「通俗」(不是粗俗)相對。這大概與嚴肅場合不宜說粗鄙字眼相似,例如你不會在新聞報道聽到「呢條友」這類稱呼,但你不能禁止日常交談說「呢條友」。

但無論怎樣自命「正宗」,社會上構、購讀成[扣],是鐵一般的事實。而讀[扣]者遠比讀[救]者多,亦不必爭辯。

且正如「粗鄙」定義會隨時代而變,「通俗」與「嚴肅」的界線亦因時而異。黃錫凌說「已經讀成送氣」的六十年後仍視讀成 [k-] 的[扣]音為「俗」而避之改之,根本脫離現實、不合時宜、泥古過甚。

第七屆國際方言研究會中,與會者近八成支持此二字讀[扣],認為讀[救]者不足兩成。事實證明一切。

粵語審音舉隅

本來,語言學者、新聞報道用[救],民間用[扣],河水不犯井水。事關兩音字典皆收,已成事實,堅持用[救]大家尊重,我們用[扣],不是口語音、俗音,更不是錯音、誤音,絕不必改。

當然,語文水平不高的人會較容易受閒言閒語影響,尤其「正音」二字最易蠱惑人心。以前沒有這種怪事,像「時[奸]」一役被口誅筆伐失敗告終。

一個可能性是,現在香港人對自身母語重視程度更勝以前,故希望學到「正確」的語音。但他們大抵沒有想到經常在電視電台聽到的「正確」很多時候是被一派系的人壟斷。

我曾經期望新聞報道對於這些已經通行如斯的讀音會漸見寬鬆。因為電視台新聞風格開始傾向生活化,與觀眾之間像一個老朋友在交談,語調亦比較輕鬆。誰知可以用「潮語」,可以「動L」,那些機[救]、[救]買,寸步不讓。

然後就是配音。配紀錄片,偏重讀音書,還好(但正如前述購、構二字讀[扣]已是日常讀音,不算俗音口語音,堅持讀[救]實在不必);配動畫,以日常口語讀出,正常不過。他們卻偏偏將「機構」改讀機[救]、「購物」改讀[救]物,簡直匪夷所思──在動畫中不單會說像面青(ceng1)這類口語音,更會說「O嘴」、「屈機」等「潮語」,唯獨像「購」、「構」二字的讀音,又是絲毫不讓半分,非要將觀眾由現代拉回近百年前不安樂。請不要默寫甚麼「讀音有根據」,甚麼「兩者皆可」的說辭──誰跟你說根據?這是合理與否的問題!所以我完全不明白這些人的思維邏輯。

而今年開始,我先後再聽到廣告故意將「構」「購」讀成[救]。

先是年初,聽到某廣告將「機構」讀成機[救]。當時我還不太在意,所以連廣告內容也忘了。

最近,連續兩個中銀信用卡廣告(陳欣旁白),說換[救]物禮券、換[救]精選貨品。

再之後,發現羅山將「構」字由原本的[扣],改讀成[救]。

最驚人的,就是香港特區政府環境局,連續兩個廣告,先要人重用「[救]物膠袋」,新一個更找小朋友來句「自備[救]物袋」,讓正讀™「薪火相傳」!

到底是不是「正讀™」又一波,透過排山倒海攻勢,企圖將香港幾十年來的讀音,扭變成符合某些「正讀™」提倡者期望的讀音?

還是何文匯及那個「正音推廣協會」在中小學的宣傳工作,漸見成效?

我只能說,事情似乎不簡單。甚至陰謀論地懷疑有人背後發功。

語言有規有矩,不能亂讀;但正因為語言是活生生的,在使用過程中一定會有變化。只有已死的語言,才不會有變化。

所以我不大理解認識語言發展過程的人會如此抗拒語言的變化,要將一個沿用幾十年的讀音復「正」(實則復古);當變化已成事實,仍然無所不用其極、排山倒海、不顧場合,改用某些只有一家仍堅持為「正確」的讀音,而排斥實際已經比這所謂「正確」讀音更通用、更普遍、更有效的讀音。要知道語言和文字在一段時期應維持相對穩定,這些人每隔一段時期就拿一個不合《廣韻》的字音開刀,野心不容忽視。

我們知道,即使一個事實如何的明顯,如何「沒有爭議」,如果掌管權力、操控公器的人,如果透過其影響力,加上鋪天蓋地的宣傳,我們與我們下一代所接收的訊息,可能迥然不同。就拿「構」、「購」字讀音為例,在一些有心人以「正讀」自居,以不致語音「越來越亂」為理由,「鎮壓」一向沿用的[扣]音之下,本來沒有爭議的事,可能會變成兩種立場「平分春色」、「未有定論」、「可以商榷」,繼而說堅持讀[扣]才是「製造混亂」,搬出「正讀」旗幟鮮明反對之。「洗腦」成功後,要還原事實,更添困難。

筆者一個人當然沒辦法扭轉一批人的做法。只是無論結果如何,無論所謂「歷史」有沒有所謂「公正評價」,抑或成王敗寇,到時人人讀[救]只覺得我堅持讀[扣]不必改才是愚昩,我覺得也必須將事情經過寫下來,好作一個紀錄。

各位不妨留意此事發展。

7/28 更新: 最近政府的土木工程拓展署廣告,將「構造」讀成「救造」。到底是純屬巧合,還是有人刻意將這類讀音製造成既定事實,暗地裏令我們的下一代成為支持這類何氏正讀的籌碼?

正讀由「仆街」講起

蕭 SIR 話:英文,由 F 字學起。

筆者靈機一觸:何文匯正讀,不妨由「仆街」講起。

不是討論「仆街」是否粗口,亦非鼓勵大家說話粗俗。

只是想起黃子華在他的《無炭用》棟篤笑表演中的「仆街」論,十分精警。

《無炭用》中,黃子華諷刺港人愛看他人折墮,從中取樂,而八卦雜誌為迎合這種愛好,不斷尋找對象,極盡醜化之能事,塑造人人喊打的社會公敵,掀起話題,博取銷量,這種風氣,直是一齣《尋找仆街的故事》。他如此形容:

大家知唔知道,今時今日我哋一朝早打開份報紙,打開份雜誌,我哋就係睇緊《尋找仆街的故事》。如果你每日一瞓醒,你就係要尋找一個仆街,我話畀你聽,呢個社會,冇人唔係仆街,你只可以係未仆街。但係你一定仆畀我睇。

點樣可以令得到全個社會都變成仆街?──我哋點樣可以令到全個社會,人人都變成垃圾蟲?你將清潔嘅標準定到好高。咩唔算呀,頭皮?六百!咩手皮腳皮,咩天氣乾燥呀,六百!嘩…嘩你隻眼做乜嘢…嘩你當街剝眼屎你!?刑事!

各位,你點樣可以令到呢個社會,每一個人成為仆街?我哋將呢個社會嘅道德放到好高。

大家看了就會明白為何文匯能理直氣壯地指我們香港人日常讀錯字音「不勝枚舉」。我們錯讀字音「不勝枚舉」,正因為何文匯大人將「正讀」的標準定得很高很高──將以宋朝《廣韻》為首的反切系韻書奉為圭臬,進佔「正讀」高地,在天庭指指點點,以一個極高的「正讀」標準說這個字典有收的音不能讀,那個字典有收的音錯誤,謂之「從嚴」。傳媒奉迎惟恐不及,連忙製作節目協助宣傳,香港的正音標準、我們讀錯字音的問題,自然成為歷史新高。

所以,可能在何文匯眼中,我們都是仆街。「綜」字你讀成[中],「正讀」人士準會發飈,照例搬出《廣韻》嚴詞教訓:「綜」字,子宋切,去聲,讀成平聲,亂了平仄,誤也!傳媒統一口徑[眾]合[眾]援,又看到無綫配音部在某頒獎禮的報幕亦[眾]藝一番,以為「正讀」,只剩一些得獎者不識大體依然沿用十幾本字典有收的[中]藝。

朱維德心水清,認為若「綜」改讀[眾],根據《廣韻》「糉」字作弄切,去聲,那麼食[總]豈不是亦要「改正」為食[眾],不能食[總]?

若我們人人奉《廣韻》為圭臬,在讀音上,正正應驗了:冇人唔係仆街,你只可以係未仆街。但係你一定仆畀我睇!

唉,明日端午節,食個[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