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類:粵音正讀字彙

何文匯御准:雛字終於可以讀[初]

長期讀友應會知道,筆者注意到無綫配音組改讀字音鬧劇,始於他們在2006年12月底首播之《聖鬥士星矢冥王十二宮篇》將「冥」讀[明]。這齣動畫是OVA,集數不多,2007年初播映完畢後,由另一齣動畫《火影忍者》接力。配音組在這套動畫再用怪音,將角色名稱「雛田」讀成「鋤田」,一聽還以為是唐伯虎唸「不見五陵豪傑墓,無花無酒鋤作田」,嚴重影響溝通。此後,我對無綫電視以所謂「教育下一代」之華麗包裝起為他們起用之一系列問題讀音護航極感不滿,才決心一查究竟這「正音」到底是甚麼回事。結果發現,這些所謂「正音」,初時聽落嚇一跳,查完就知得啖笑。事關這個[鋤]音,

  1. 是一個在28本字典中,只有12本有收的讀音。至於[初]音,則有25本字典收錄;
  2. 《正音正讀縱橫談》(約1994)中早已有人質疑這個[鋤]音用來溝通會出現障礙;
  3. 陳永明在《中文一分鐘》(約1998)早已指出既然大多數人讀[初],便不必跟從字典讀[鋤](這裏的「字典」指收錄傳統反切音的字典,因為其時現代字典收[初]音者已佔多數);
  4. 由香港大專院校學者審音的《常用字廣州話讀音表》(1990)早將[初]列為「建議讀音」;
  5. 只收錄[初]音的字典中,還包括2004年出版、粵港澳三地學者審音的《廣州話正音字典》。

在發現他們使用[鋤]這個在現代除了何文匯以外沒多少學者堅持的讀音後,我立即去信該台,期望他們重新審視讀音取向。陳明有關「正音」定義、字典取音等等問題後,他們的回覆大約就是:你讀[初]係冇錯,但我哋讀[鋤]都好啱,因為有根據。如此天下無敵,恐怕講多嘥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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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讀無「普洱」

「飲茶」乃傳統飲食文化。茶樓的茶,種類繁多,其中普洱較合筆者口味。

「普洱」,筆者聽過讀「普 [nei2]」,也有聽過讀「保 [nei2]」,即將「普」由送氣變不送氣。但原來查何文匯「正讀」字典,前者錯一半,後者全錯!

何文匯《粵音正讀字彙》:洱《廣韻》而止切。根據反切規則,「而止切」即讀[耳]音。原來,「普洱」的「正讀」是「普[耳]」,大膽講句,相信人人去飲茶,都「讀錯」了這個「洱」字!

沒錯,「洱」從「耳」得聲,《廣韻》又收「耳」音,讀成[耳],合情合理,不是嗎?(更何況市面字典大多數只收[耳]音)

但「洱」字在《廣韻》不止一個讀音。《康熙字典》:《廣韻》《集韻》𠀤仍吏切,音餌。水名。

這個音「餌」,就是 [nei6](膩)音。由 [nei6] 變成 [nei2],只是陳仔、老黃一類簡單的口語變調法則。

但又有一個有趣現象:「耳」字讀 [ji5],聲母是 [j],為何「餌」字讀 [nei6],聲母是 [n]?又為何「洱」字字典寫讀 [j] 聲母、民間卻讀 [n] 聲母?

看「餌」字「仍吏切」,「餌」讀 [n] 聲母而「仍」字讀 [j] 聲母,當可知道兩個聲母應該有某種關係。事實確係如此。

「餌」字「仍吏切」,屬於「日」母。根據章太炎提出的「娘日歸泥」理論,中古音「娘」、「日」兩個聲母,上古時皆讀成「泥」母。

王力在《漢語音韻》(第196-197頁)則指,「日」、「泥」兩個古聲母其實不一樣,但極之相似:

所謂某字古讀如某,不能認為完全同音。假使完全同音,後代就沒有條件發展成為差別較大的兩個音了。至多只能認為在某一方言裏同音,不能認為在多數方言裏同音……泥娘在《切韻》中本來就是同一聲母,只是娘母多是三等字……日母在上古可能是讀[ȵ],跟泥母讀[n]很相近似…所謂「日母歸泥」…這個「歸」字不能看得太死。

「泥」母,今粵語仍讀[n]。這就解釋了為何耳字讀 [ji5],餌字讀[nei6]:耳讀成今日的 [j] 聲母,是在後來才分化出來;讀成 [n] 聲母的餌,聲母是更古老或更接近古時的讀音。

這亦可以解釋很多常見讀音現象:

「尔」字是「爾」的古字,「爾」讀 [ji5],「你」為何讀 [nei5]?還有另一個作「你」解的「汝 [jyu5]」字,其聲符「女」字則讀 [neoi5]。

只要查到「女」/「你」字屬於「娘」母,而「汝」/「爾」字則為「日」母,再根據「娘日歸泥」,便不難明白原來「女」和「汝」、「你」和「爾」的古時讀音相同或非常相似。

(此所以筆者一向反對貿然將從「爾」的「彌」字在大多數人讀[尼]的情況下改讀成[微])。

由此再看「洱」字,應該明白:讀成 [n] 聲母的 [nei6],大概是口耳相傳的讀音,所以不受字典的[耳]音影響,口語再變讀為 [nei2]。而這個讀音,其實比字典上的[耳]音更古。

我不知道為何在何文匯博士眼中「洱」不能讀 [nei6] 或 [nei2]。只是目前香港「正讀」風氣已迹近癲狂,擔心一旦有人發現「洱」讀成 [nei2] 是「錯讀」,立時驚為天人,然後又發生像曾鈺成主席一時興起在議會「糾正」議員官員讀音,政府追隨、傳媒跟風,將[耳]音冠「正音」之名、將 [nei2] 詆以未約定之錯讀流讀,不出半年,將「洱」字讀 [nei2] 撲殺,便大事不妙。是趁此「正音」風氣未蔓延到「洱」字之前,懇請各界放此讀一條生路。

正讀(三)

「正音」問題不是三言兩語說得清,時人卻愛簡單化地將「正音」比對「錯音」,於是很多人一聽有博士教授說某某讀音是「正音」,便不經大腦地接受。

但如果「正讀」不代表今時今地的「恰當讀音」,與其將「正讀」將《廣韻》劃等號,致令「正讀是不恰當、非正讀反而是恰當」情況出現,添煩添亂,為普羅大眾着想,毋寧將這些通行的「非《廣韻》音」稱為「正音」。

這就是現時社會的另一種聲音,即「正音」不應該只與《廣韻》一類韻書掛鈎。「正音」便是合乎標準、恰當、正確的讀音。簡單明瞭。

這種考慮到現實情況的「正音」,當然沒有何文匯「正讀」那種絕對性、權威性、不可冒犯性。但這種「正音」的定義,比像何文匯提倡那種「神枱正讀」,更易為大眾了解,因為這裏的「正」,就是切合目前生活需要的讀音,而不是在象牙塔中煉出來的脫節音。

有些人,一聽到反對何文匯式「正讀」時,便以為等如對錯沒有標準、時下錯讀都可以轉正,實則捉錯用神。

用文字做例。《康熙字典》中,時間的間字,應以「閒(下從月)」為正字。軟硬的軟字,應以「輭」為正字。這等如當一派認為:「根據《康熙字典》,『時間』應寫作『時閒』才是正字,現在寫成『時間』,只是我們『習非勝是』的結果。」另一派認為:「既然『時間』已成為普遍慣用的寫法,那便應該成為正字,不必按照《康熙字典》的規定,仍將『閒』視為『間』的正字。」然後有人就批評,後者的主張,會導致「誤寫」流行、對錯沒有了標準;或現下青少年的錯字連篇,若不堅持「時閒」這個「正字」,幾十年後,那些錯字便會成為正字。

這些人顯然不明白,若以古韻書為憑,我們實則讀了不少「錯音」,而此類「錯音」,卻正正是我們賴以溝通的實際讀音。

陳永明教授主持《中文一分鐘》時說過:

「我其實不太想用『正音』和『錯音』這兩個詞。反而用『今天一般人所接受的讀音』與『今天一般人不接受的讀音』,或較準確。說話無非為了溝通,若我讀一個字出來沒有人聽得懂,又怎能稱得上是『正音』?…我的原則是,服從當時絕大多數人的讀音。假如這個『正音』與當時絕大多數人的讀音不同,我們會將之以一種知識去傳授,告訴他們這個字,曾經一度當唸如此。」

饒秉才教授曾撰文指:

「語言是隨着社會的發展和人們之間交際的需要而發展變化,有些字音在某個歷史時期本來應該讀作某個音,但是到了另一個歷史時期絕大多數人已經用另一個音代替它,而原來的音反而不講或少講。這種情況,我們就應該承認發展了的音為正音,而不應加以排斥。…只要人們公認它,又能很好地為人們服務,就應該承認它是正統音。」

「承認發展了的音為正音」,正是不抱持古韻書音必等如正音,而是以實際角度,處理正音問題。

是不是這些博士學者專家,全部「唔識貨」,不知道有《廣韻》作「圭臬」,致令有些人不以《廣韻》正粵音,只何文匯獨具慧眼,發現《廣韻》與現代粵語對應得好?可是周堯教授即在1982年《語文雜誌》中指出,當時的字典注音較接近《廣韻》反切而與實際通行粵音有距離;他在1993年《常用字廣州話讀音表》亦表示「要全面照顧韻書上的反切是不可能的」。

所以,不獨何文匯知道《廣韻》。只是其他人認為,當香港通行實際粵音與《廣韻》反切不符時,應該做的,是檢討現時字典是否仍然應該只收與《廣韻》反切相符的音。

在這種角度下,古韻書的讀音,可以反而不是正音。饒秉才教授即指出:「『剝』字在上古時期本屬『幫』母字,按中古的『幫』母字,廣州話絕大多數變作[b]聲母,但現在廣州話『剝』字讀作[m-]。我們訂音時就沒有必要也不能夠把[bok1]作為正音,而把[mok1]當作非正流音加以排斥。」這在「《廣韻》即正讀」派別眼中,自是離經叛道。

兩種「正讀」立場的差異一言貫之,就是何文匯的「正讀」無可替代、其他人的「正讀」因時而異。

當然,若撇開「正誤規範」問題,非《廣韻》原教旨主義者,亦有將其切音稱為「正音」。他們所指的「正」,我會視為「正宗」--有經典考證的讀音--的意思。

林佐瀚《每日一字》:

「凡字音已俗通慣用的,我一定接受,因為字音是與時間活生生地轉變的,不應堅持正音,過於執着泥古。」

這裏的「正音」,就是「符合古代韻書的反切」的「正宗」定義,故有「不應堅持正音」之說。否則若「堅持正音」等如「堅持現代通行讀音」,看起來便會不知所云。

莫朝雄:

「我們對於字音,必須正視它的時代演變性;這即是說,對於字音,不必一定追溯到原始的讀音才算正確。因此正讀的『正』這個觀點,就可能發生問題,──某時期認為是俗讀的音,若干時間後,卻變成是最通行的音了。」

「恰當讀音」沒有必然。是以我對於那些何文匯等「正讀」人士,可以用一副權威、「冇得傾」的口吻,通過電視電台等,以「正讀」這個關鍵字,將他主張的讀音,塑造成一種先驗上的必然,繞過讀音套用於今時今地社會是否恰當的討論,暗渡陳倉,強行將這個讀音帶返社會的行徑,極為反感--如果他們主張要改正的讀音,的確是社會普遍不接受的錯讀,當然沒問題,可惜事實不盡如此。一個讀音即使其他學者接受,只要何文匯指為錯讀,他們都會以「正讀」名義,落力推廣。

所以我亦十分討厭那些「正讀上腦」者,可以將一個讀音主張的質疑,概以「正讀」此一意識形態名稱略過所有實質辯證從而達到「因為正,所以正」的必勝結果,彷彿任何問題,在何文匯正讀恩澤之下都不成問題。這些人狂妄得可以將一個通行社會、多數字典收錄只是不合《廣韻》的讀音賦予「錯讀」原罪然後加以排斥。

所以筆者十分反對無綫電視的配音組,將一些明明沒錯、只是不合何文匯的《廣韻》「正讀」標準的讀音,都要改至符合何文匯心意,然後將這些奇怪讀音,向下一代灌輸。

正音(一)

有網友留言,要筆者解釋:正音、古音、俗音、懶音、錯音、應該如何定位、如何歸類、如何取捨。

先講「正音」。

一些人一見到「正音」兩個字,即刻望文生義:「正音」,就是「正確讀音」。於是,反對者便是「反對正確讀音」,即是「支持錯誤讀音」。由是觀之,反對「正音」,是不合理的,人當然應該說「正確讀音」。有人甚至說:錯的東西不可能經辯論便變成對的。

名不正,言不順。

「正音」是本文關注重點,不弄清「正音」的概念,再多說也只是空話。

揭露「正音」到底是甚麼回事,與人們望文生義的「正音」有何差異,尤為關鍵。

所以可以預期探討「正音」篇幅最長。

那麼,何謂「正音」?

我們先想想:讀音,有沒有與生俱來的「正確」?沒有。一個讀音「正確」與否,可以來自民間約定,可以是由政府規定,成了標準,能有效溝通,便算是正確。

「正」,就是合乎法則、合乎道理。

語言經過長時間的建立,慢慢會發展其一套特定的規則、規矩,而不是雜亂無章。

要區別「正確」和「錯誤」的讀音,我們需要一個可堪比較的標準。

標準何來?有了標準,才有對錯之分,這正是「正音」或「正讀」的重點(本文「正音」「正讀」交替使用,二者本文同義)。

何文匯認為:「粵語正讀」必須依據《切韻》系韻書,再審以中古音與粵音對應關係。簡單來說,是「以《廣韻》為粵語正讀」。

但請記住:讀音沒有與生俱來的「正確」。「以《廣韻》為正讀」,並非神諭,而是一派之主張。

「以《廣韻》為粵語正讀」,是為「粵語正讀」所下的定義,為一個粵音的正誤制訂一個比較標準。

「為一個粵音的正誤制訂一個比較標準」沒有問題。「正讀」既不是聖旨,一來人人也可以就「正讀」是甚麼,你也可以自定「正讀」規則;二來我們應該可以審視這是否可以合乎「正讀」是社會上恰當讀音的標準。

再講一次:語言沒有與生俱來的「正確」。中文的「貓」、英文的「CAT」,所指的都是同一回事。語言是「一套共同採用的溝通符號、表達方式與處理規則」,其重點是當一個「符號」(讀音)獲得認同後,這個「符號」便被賦予一個特殊意義。所以,一個恰當的讀音,應該是能準確傳遞意念,即傳送和接受的一方對這個符號的理解一致。所謂恰當的讀音,應是社會上合乎語言作為溝通本質的讀音。

以《廣韻》為粵語正讀,代表着這個「粵語正讀」,是無可取代的。《廣韻》只有一本,而且不會修訂,所以何文匯心目中的「粵語正讀」,由始至終,千古不易,萬世不移。這種「粵語正讀」,基本上是不會改變(假設中古音與粵音對應關係上的規則沒有爭議)。

可是,語音卻會隨時間演變。這不是個人主張,而是事實陳述。

當一個與「粵音正讀」的讀音大相逕庭的讀音,成為確實在目前已是普遍、流行、通用的讀音;原本的讀音,讀了出來,沒有人明白。那怎麼辦?

有兩個選擇:

  1. 不惜一切,將所有讀音回歸《廣韻》的「正讀」。
  2. 給「普遍、流行、通用的讀音」一個地位。

何文匯沒有主張所有讀音回歸《廣韻》的「正讀」(如果有錯,請指出)。因為這樣做,必會掀起巨大爭議(--但當然,在那些抱持「錯的不會變成正的」想法的人眼中,可能理所當然)。

何文匯的「粵音正讀」,大概是後者。根據「不合於《廣韻》就是錯」的「正讀」原則,每個不符合《廣韻》切音的讀音都有着「原罪」。這個「罪」,是無法消除的,一代一代,使用這個錯音的人,都背負着這種「罪」。在「原罪論」的教旨下,如果這個讀音,目前已是普遍、流行、通用的讀音(即何文匯所說的「習非勝是」),並不代表這個讀音可以獲承認是「正確」,反而是整個社會都「有罪」。

他將這類「習非勝是」的後起讀音,視為「今讀」。

而原本的「正讀」,則變成「本讀」。

何氏用「習非勝是」而不用「習非成是」。「習非勝是」者,「非」會勝於「是」,卻不會成為、取代本來的「是」。可能何氏想強調「正讀」無可取代,此舉可以維持《廣韻》切音的「權威性」、「絕對性」,及非《廣韻》讀音的「原罪性」。

我們廣東話,將「蚊」讀成「燜[mɐn¹]」。根據何文匯的「正讀」原則,這是一個錯誤的讀音,因為根據《廣韻》,這個讀音與其諧聲偏旁的「文」字相同。換言之,「蚊」根據《廣韻》要讀成[文]/[民]。

容我再三重複:語言沒有與生俱來的「正確」。大家試想一下,如果有人跟你說:「我屋企好多[民]。」大家能否即時理解對方在說甚麼。為甚麼不能?因為大家對於「蚊子」的讀音的概念,一向是 [mɐn¹] 這個讀音,而不是[民]。換言之,[mɐn¹]是在目前普遍、流行、通用、而且有效溝通的讀音,你要表達家中蚊子多,說屋企多[燜]([mɐn¹]),絕對是一個「恰當讀音」。可是,根據「正讀」原則,你是「讀錯音」。

(留意,雖然何文匯將「習非勝是」的「後起讀音」視為「今讀」,但「蚊」字讀[燜],他不認為已經「習非勝是」,換言之,蚊讀[民]還未算「本讀」,依然是「正讀」。)

開始時說過,很多人一見到「正音」兩個字,立即望文生義--「正音」,就是「正確讀音」。

但如果根據何文匯這種原則,大家便看到:

  1. 語言是採用一組共同約定的符號交換概念;
  2. 一個普遍、流行、通用、而且有效溝通的讀音,可以不是「正讀」;
  3. 一個不普遍、不流行、不能有效溝通的讀音,卻可以是「正讀」;

那麼,如果有人要「讀正音」,將「蚊」讀成[民],就是要以一個不普遍、不流行、不能有效溝通的讀音,作為與人溝通的符號。其結果當然是沒有辦法與人溝通,達不到「語言」的存在目的。

那麼,這個「正音」之「正」,「正」在何處?

蓋字不能讀"概"?

聽過電視台忽然將「覆蓋」、「遮蓋」、「掩蓋」之類的「蓋」字,都讀成[goi3]。根據何文匯《粵音正讀手冊》p.114,蓋,「正讀」為 [goi3],「有習非勝是傾向的語音」為 [koi3]。這又是「送氣與不送氣音」的問題。

可是我們粤語,讀 [goi3] 和 [koi3],分工其實頗為明確,送氣的 koi3,並沒有「習非勝是」地取代原有 goi3  音。

蓋,作動詞用,覆蓋、遮蓋、掩蓋、蓋章、蓋印、蓋棺論定、鋪天蓋地,均讀送氣的 koi3。

作名詞用,汽水蓋、樽蓋、頭蓋骨、天靈蓋,則讀不送氣的 goi3。

聽到作動詞用的蓋字讀成不送氣,自然覺得彆扭。

此即筆者覺得,所謂「正語音」,實不能反映一個字音在現實中的使用情況。因為 [goi3] 與 [koi3] 並非互換關係,如果有人以為讀 [koi3] 也勉強可接受,便將樽蓋讀樽 [koi3],便不符現實使用情況了。

有趣的是,何文匯在其港台節目堅持「覆蓋」要讀「[阜]蓋」,惟讀「蓋」字時,也說:「蓋( goi3)…或者  koi3。」可見電視台真的「走在最前」。

硬要將「覆蓋」、「遮蓋」、「掩蓋」都要讀 [goi3] 的人,固然不倫不類,也令原本根據字義而用的字音混亂起來。

注:概、溉甚至丐字,根據何氏古讀,都是讀 g 聲母才算正確;讀送氣的 [goi3] 是「習非勝是」。惟此三字早已不讀 g 聲母,此點應無異議。

何需外救?

拙著《解。救。正讀》討論「構、購」讀音問題,歡迎下載查閱。

g- 與 k- 這對送氣音與不送氣音,根據何氏正讀規律,昆蟲,正讀™是〔軍〕蟲,不是〔坤〕蟲;衣襟,正讀™是衣〔今〕,不是衣〔衾〕。只是這些字尚未遭傳媒正音者毒手。另外該正讀™,對從「冓」聲的「溝」與「購、構」採雙重標準,前者 g 聲母為「古音」而 k 聲母為「今音」故可讀 kau1,後兩者 g 聲母為「正讀」而 k 聲母為「錯讀」故只可讀 kau3,否則就是讀錯。此事潘國森先生早已指出(《廣府話救亡》p.274)。筆者亦曾討論此字。月前廣播界最熱鬧的大事就是數碼廣播。啟播之前,一日經過大型電器舖,忽然電視傳出聲音,說:「翡翠台外救節目!」一聽,噴飯。

雖然現時無綫的劇集質素屢受年輕一輩詬病,不過收視仍不差,對電視台應沒有甚麼壓力,居然要向「外」求「救」,還要明言是「外救」節目?即是變相承認自己出產的節目不濟?莫非撰稿員吃了豹子膽?還是誠實豆沙包?

抬頭一看,電視字幕打破了我的妄想,原來電視上放的,是節目預告,介紹數碼廣播啟播後,將會放映的節目,包括「外購劇集」,不是外救。購字不敢說〔扣〕,估計因為一些正音人士說這個字只能〔救〕而不能〔扣〕,一〔扣〕便錯,高層一聲令下,電視台惟有拿自己開玩笑。

無綫最近推出了頗具歷史價值的 DVD,輯錄了由該台開台至今的香港大事回顧節目。除了回首當年,節目主持人的讀音亦可堪玩味。購和構,八十年代是讀〔救〕,不過九十年代,亦有讀成〔扣〕的例子,登時變得親切:

現在聽這十七年前的新聞報道員說「購買」、「構成」,只能嘆句「這麼近,那麼遠」。此音現在在新聞傳媒幾近絕跡,不知情者,可能還以為是與哪位高官名字撞聲,須避諱而遭禁,配音部亦救聲連連(文首的「外救節目」正是該台配音組傑作),民間卻繼續沿用可也,於是遇有訪問片段,即形成一大對比,此一現象,不可謂不奇特。

當然,必須指出,這不是單一電視台的事,彷彿電視新聞有自己一套「特定正音」。但果真如此,電視新聞的發音對這個社會的參考價值便會大減。

那麼廿一世紀,新聞報道員是否無人敢讀〔扣〕?倒也不是,不過可能真要經驗老到如伍晃榮,才敢突破禁令,以大家日常生活的讀音,為大家報新聞,而不被抽秤。當然,在正讀™學者眼中,伍先生是在「破壞中國文化」。

還有甚麼問題?問題就在,即使博士們千萬個不願意,大家日常說成〔扣〕音,不容置疑。即使新聞報道員,又豈有例外?於是,報新聞被逼讀成〔救〕,一個不慎,讀「溝」字時又進行正讀™轉換,便會鬧出笑話:

嚴格來說,這位報道員是說「正讀」沒錯,如果所謂正音是根據廣韻而言。可惜的是,何文匯認為此音已作古,即何氏其實已不用此「正讀」,你讀 gau1,反而錯。客觀而言,即使字典有收 gau1 音,今時今日,這個音還是不宜再用;要用,留待用來與「正音派」溝通時再用吧。

翡翠台與「匪」為伍?

何文匯先生在「粵音基本知識教學紀事」(1995年)一文中,大肆抨擊電視台廣播員讀錯字,又沒有翻查字典習慣,造成訛誤。文中提到「緋」字 :

自從四、五年前廣播員把「緋聞」誤讀成「匪聞」,現在連教師也滿口「匪聞」了。只要翻查任何一本像樣的字典,找到「糸」部八畫便不會讀錯的「緋」字,竟然淪落到與「匪」為伍,見微知著,能不令人痛心?

在「緋」這個字上,我認為何文匯所說有其道理,雖然「緋聞」筆者也一向讀「匪聞」,但亦同意應讀「非」聞才正確。

所以我不是逢何氏正音必反,得看有沒有道理。

看過筆者之前的文章大家會發現,如果你認為「何文匯正讀™」就是「正讀」,那他所指的「字典」,其實就僅限於由他編寫或審音的字詞典,因為再多字典接受,只要何博士不接受,這個音也是「錯讀」。這種「正讀™」標準,就無法令人信服。

至於以「淪落到與『匪』為伍」來攻擊讀「匪」的人,就言重了。

因為在「疑似何文匯正讀風波」中的主角無綫電視,其中文台翡翠台中的「翡」字,我們也唸成[匪],而同樣地,這個音,亦非「何氏正音」。

這可不是我說的。何氏《粵音平仄入門/粵語正音示例》第二章選輯了一些律詩,第九十一篇李商隱的《無題(其一)》:

來是空言去絕蹤,月斜樓上五更鐘。
夢為遠別啼難喚,書被催成墨未濃。
蠟照半籠金翡翠,麝熏微度繡芙蓉。
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一萬重!

詩後何文匯按:

fei.jpg

沒錯!原來根據《廣韻》,翡字應讀陽去聲,今讀作陰上聲,是錯讀!套用何博士的說法,可不可以說四十年來翡翠台『與「匪」為伍,見微知著,能不令人痛心』?

只是何博士大發慈悲,說這個「錯讀 」,「由來已久,恐難改正」,故放翡翠台一馬。

但有些何博士認為的「錯讀」,例如「雛」字、「冥」字,就沒那麼幸運。

無綫電視的諸位,將心比己,如果何博士「從嚴」,指斥貴台翡字讀匪與「匪」為伍,諸位又作何感想?還是因為貴台逃過一劫,於是「知恩圖報」,向整個粵語社羣開刀?

簷字讀法

拙著《解。救。正讀》討論「簷」字讀音問題,歡迎下載查閱。

不要被一些人誤導,說甚麼「鹽才是簷字的正音」,因為這是「何文匯認為的正音」,但持相反意見者大有人在。經常叫大家「不要做字典奴隸」的容若先生,曾發表文章批評簷讀〔鹽〕的做法:

簷讀成鹽復古倒退

電視觀眾投訴:本星期一看無線電視新聞報道,突然聽「鹽篷」之聲不絕。他們都說,鹽是一粒粒的,哪有篷之可言!後來留意到新聞內容,才知所謂「鹽篷」,乃「簷篷」也。他們懷疑無線有人要將「簷」字加以「鹽」化。

請恕直言:各位對無線誤會了!人家欲求正音,絕無邪念。所以把「簷篷」讀成「鹽篷」,主觀願望在此。但就客觀事實面前,如此讀法,是復古倒退

查《康熙字典》,即可查出「簷」字的確讀「鹽」,那是依宋代韻書《廣韻》、《集韻》和明代韻書《正韻》定音。但有兩點必須注意:(一)這部字典所收古音,不等於百分之百粵音;(二)「簷」在粵音中早已讀成蟾(蟬)。

五十多年前,黃錫凌寫《粵音韻彙》承認「簷」有鹽、蟾兩音,並舉例指出「飛簷走壁」的「簷」字讀蟾。其實,此「簷」字與屋簷、「簷篷」的「簷」有何分別?只因他是力主復古音兼跟國語的,在不得不承認「簷」字早已讀蟾的情況下,固執讀鹽之古音而已。

容若個人閱讀習慣,「簷」字一般讀蟾,用於「簷篷」則讀吟。讀吟是讀鹽的音轉,也是早已約定俗成。

無線粵音復古早有前科,從「彌」「擴」等字復古音,顯出是黃氏私淑弟子把關。不知下次復古,是否輪到「僧」、「甄」等字而已,一笑。

容若先生看法與王亭之先生雷同:

…「簷」字,口語唸為「吟」(如簷篷唸為「吟篷」),書面音則唸為「蟬」(如屋檐唸為「屋蟬」),二者皆不同於《廣韻》之音為「鹽」。這就是廣府語音的特色,無人有權否定。至於將來語音會不會變化,將「簷」字讀成另一個音,那則是未來的事,現代人亦絶不能訂出任何標準,不准後人自然而然而改音。

按檐乃簷之異體,舊版《商務新詞典》將「簷」視為「檐」之異體字。

九十年代一輩也許對於簷篷唸「吟篷」 較為陌生,不過老一輩的確如此讀。筆者有次在小巴聽到老太太說簷篷,正是唸作「吟篷」。我們這一代(八十年代),朋輩多說「蟬篷」。而當年港台《屋簷下》、無綫配音劇集《同一屋簷下》,均讀「蟬」,不是他們「讀錯」,既然社會大眾此讀,且非一時半刻的變讀,電視台沿用,十分合理。至於簷蛇大家讀「鹽蛇」,則無異議。無論如何,讀「吟篷」也好「簷篷」也好,均不能算錯──即使字典不收「吟」音。

據容若文,電視觀眾對於「簷」讀〔鹽〕反感。以下一小片段,摘自1990年無綫電視的香港大事回顧節目。節目中旁述李汶靜小姐,將簷篷讀作「吟篷」。今時今日,大家卻只聽到新聞報道員一概唸「鹽篷」。

新版《商務新詞典》搞何文匯崇拜,「禪」音被撲殺掉。此書字音,若供現今社會中小學生參考,就是不符現實。

現在電視台有向何文匯靠攏嫌疑,我實在不希望繼星矢〔明〕王星事件後,電視台再來破壞觀眾的回憶。

新版《商務新詞典》的貓

「貓」這個字,真的是「連小學生都識讀」。不識字的,看到貓咪,也懂說這頭貓如何如何。「貓」,現在只有一個讀音,就是「maau1」,或「矛」字轉高平聲,或如字典以切音注:〔媽敲切〕。

獨何文匯博士一人異議:此字「正讀」 可以是〔苗〕,可以是〔矛〕,就是不能讀我們熟悉的〔maau1〕音。現在的音,是「習非勝是」云云。

當然,這是因為何博士認為,《廣韻》切出來的音,便是「正讀」,故在他的立場,判〔苗〕或〔矛〕為正讀,合情合理。不過別忘了,同一正讀,可以有所謂「本今音」、「正語音」。簡單來說,前者是「習非勝是致無法還原,故以今音為正讀」,後者是「習非勝是但尚未取代本讀,故仍將語音視為錯讀,應該更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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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氏將「貓」讀高平聲,視為「正語音」中的「語音」。就是說他認為,現在貓字,讀成〔矛〕或〔苗〕,仍然用於書面音或口語音中,而且應該「可改則改」,否則語音會「越來越混亂」。

何文匯看法獨特,但也不愁無人附和。盛九疇所編《商務學生字典》,既是由何文匯審音,便先列〔矛〕及〔苗〕音,才注 maau1,謂之「語」音。這和何氏《字彙》書立場一致。盛九疇另一本《現代中文詳解字典》更進一步,完全不收 [maau¹] 音,若有人據此學廣東話,開口「呢隻矛好得意」,閉口「你有冇養苗」,認真大整蠱。

苗矛二音,不單現代字典不收,連六十年代的《辭淵》也不見收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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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前容若批評過的《香港小學學習字詞表》,縱有不少不切實際的字音,但「貓」字,只有一音,就是我們用慣講慣的 [maau1]。

貓字要讀矛讀苗沒有市場,不過故事未完。我年代的字詞典,對於「貓」一字,只有作名詞解的用法。新的字詞典,還有新收義項:一是「躲藏」,二是「彎曲」。二者均來自北方方言。在書店查過《朗文中文新詞典》、《中華新字典》、《中華新詞典》、黃港生編《商務新字典》、《廣州音字典》等均收此義,似是由貓隻習性引伸出來。當然,此用法在香港十分罕見。

值得留意的是,作動詞「彎曲」解、常用詞「貓腰」的「貓」,普通話讀第二聲,而非第一聲。但由於南方鮮見此用法,且貓字向來只有一音,上述各字詞典,凡收此義,亦標明普通話要讀第二聲,但粵音,仍與作名詞解的「貓」相同。

新版的《商務新詞典》,粵音主要照抄何文匯書,不過此字作名詞用時,仍只標 [maau1] 音。惟作動詞用時,卻有驚人之舉:此書編輯力排眾議,寫明凡用作北方方言「彎曲」解時,粵音竟然要讀〔矛〕

新版《商務新詞典》獻新猷,貓字「忽然破讀」!普通話讀成上聲,粵語要高平轉陽平?是覺得普通話要破讀粵語便要跟?還是貓字要讀矛讀苗沒有市場,但有人不肯放棄,借歧義圖將「正讀™」鹹魚翻生?留給各位自行想像。

說起來,有人說粵語踎低,本字應作貓低。果真如此,那作動詞彎曲解之「貓」,更不讀〔矛〕。

按「雛」字,我們讀〔初〕,正讀™指讀〔鋤〕才對。初與鋤,只是聲調不同,博士粗暴否定,電視台忽然改讀〔鋤〕,證據確鑿。「貓」字其實同一道理,〔maau1〕與〔maau4(矛)〕,僅一調之轉。所謂「正讀」,又不許,說是「習非勝是」。我怕真有一天,電視台會說「流浪矛狗情況嚴重…」「唔少人喺屋企養矛…」。但如果電視台真要如此做,便得以同一態度處理陽平陰平變調的事例,例如:「荷蘭」只能說「荷瀾(laan4)」而不能說「荷laan1」、「銅鑼灣」不能說「銅鑼環」、「土瓜灣」更不能說「土瓜環」,然後繼續以「社會責任」來護航,而不能「厚此薄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