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類:粵音探討

《能仁學報》第十一期「粵音專號」

《能仁學報》由能仁書院輯刊,近日發表了第十一期,校監釋紹根在序言稱此期為「粵音專號」,由單周堯教授擔任主編,探討粵音問題。是期輯有論文四篇,分別是:

  1. 正字與正音(單周堯)
  2. 《粵音韻彙》與《李氏中文字典》粵語注音考異(蕭敬偉)
  3. 《廣州話正音字典》與《常用字廣州話讀音表》粵語注音比較研究(李素琴)
  4. 《粵音正讀字彙》所載日常錯讀字異讀研究(鄭少玲)

《正字與正音》一文,內容大致上就是單教授在零八年左右發表的演講(及Powerpoint文件)的文字版本。在「正音」部份,單教授指出「香港通行的粵方言…目前沒有一個統一的粵音標準。粵音怎樣才算正確,到現時為止,仍然莫衷一是」。他並從戊、滴、誼、彙的讀音流變,解釋「反切是審音的一個重要依據。不過,參考古代反切,只是審音的原則之一」這個重要但很多人(尤其傳媒)忽略的事實。他將「正字」與「正音」相提並論,指出:

我們不寫「艸茻」而寫「草莽」,不寫「酬醋」而寫「酬酢」,不寫「蝯猴」而寫「猿猴」,不寫「劈歷」而寫「霹靂」,不寫「冰結」而寫「凝結」,都是因為約定俗成的緣故。從這個角度考慮,字典是否可以完全不理會早已約定俗成的語音,把「友誼」的「誼」標去聲呢?考試又是否可以完全不理會早已約定俗成的語音,要求考生把「友誼」的「誼」唸作去聲呢?那似乎不是不可以斟酌的。

蕭敬偉博士在第13屆國際粵方言研討會發表過《試論〈粵音韻彙〉、〈常用字廣州話讀音表〉和〈廣州話正音字典〉的粵語注音差異》,今次則集中《粵音韻彙》和李卓敏博士所編的《李氏中文字典》的比較。文中對二書互有褒貶,而蕭博士指出「《李》書的…編者顯然有意擺脫傳統粵音工具書的窠臼,使書中的粵語注音更接近實際粵音」、「《李》書的取音標準折衷新、舊,較能反映粵音的實貌」,我認為是非常正確的評語。

第三篇文章則集中比較兩次較大型的學者審音成果--《廣州話正音字典》和《常用字廣州話讀音表》--的粵語注音。其中作者對於粵音標準的「從切從眾」問題上有以下見解:

由於語音是會變化的,我們總不能只拘泥於依循過往的韻書來研訂讀音。《讀音表》和《正音字典》值得我們重視的地方,就是其注音原則。雖然有學者認為,反切在讀音上仍然扮演著相當重要的角色,但事實上,不少學者對《讀音表》和《正音字典》之注音原則是加以肯定的。

假如我們注音時只依循《廣韻》和反切,而完全不理會社會實際情況,那將會影響語言作為溝通工具的作用。…香港是一個發達的社會,我們在講求經濟效益之餘,也要顧及語文方面的發展。《讀音表》及《正音字典》的注音原則是值得參考的,盼望日後各方在進行「正音」工作時,能顧及社會實際情況,認真考慮《讀音表》及《正音字典》之注音原則。

而最後一篇收錄了何文匯「正讀」天書《粵音正讀字彙》中的「錯讀字」在其他粵音工具書中的注音比較研究。

站在學術研究層面,這些論文未必是想表達甚麼立場。不過筆者認為,各篇論文的訊息非常清楚,就是

  1. 何謂粵語「正讀」尚未有社會一致共識;
  2. 不是所有學者都認為「正讀」必須以《廣韻》反切為依歸,事實上目前趨勢是越來越多聲音認為應該尊重行之已久的通用讀音,即使這個讀音已不合中古反切;
  3. 雖然有學者依據《廣韻》反切擬出所謂「正讀」,但其實某些「錯讀」早已為不少粵音字典所接受。

其實此即我在本網誌及《解‧救‧正讀》講到口水乾的重點。不過我只是Small photo,他們卻是學者,你就算不信我,也不要以為全世界研究粵音的學者只有一個。

對此題材有興趣者不妨一看。

1920年代粵音文獻的「時間」讀音

1981年,劉殿爵教授奉「時奸」為「正音」,貶「時諫」為「錯讀」,電視電台忙不迭奉迎,務求將此一「正確」讀音教育下一代。劉氏奉「時奸」為「正音」理由有二。一是「時奸」是粵語地區的本來讀音,二是「時奸」才是解得通的讀音。箇中問題,《解‧救‧正讀》已有探討;只是近日有有關「時間」讀音的新發現,是書此文,以作補充。

劉殿爵在1981年12月號《明報月刊》談「時間」一詞讀音時先後提到「時奸」一讀的歷史性:

  1. 「時間」原來不論在普通話或粵語都是讀「時艱」的
  2. 「時間」一詞一直到三十年代後期還是讀作「時艱」,粵語讀「時諫」是近四十年(按:即約1940年以後)逐漸普遍的。
  3. 四十年前,人人讀「時艱」,後來由於一小撮人誤讀「時諫」,終至約定俗成。

我在《解‧救‧正讀》「時間」一文稱這種論調為「時奸正宗論」,並蒐集了不少反駁論點,例如:

  1. 署名「七十八歲老翁林範三」讀者投函《明報月刊》(1982年5月號刊),親證他約1912年時在廣州讀書,塾師已經讀「時諫」,約1932年他在大學修業時,前清舉人、經學名家、中山大學教授兼吳道鎔太史弟子石光瑛教授亦讀「時諫」。
  2. 有六十歲讀者投函《工商日報》(1982年2月28日)反對這個讀音,力證他說「時『諫』表」也說了四五十年之多。
  3. 網上有悼念名馬評家董驃先生的留言憶述當年劉殿爵要人讀「時奸」,董驃便在節目與其他主持一唱一和,揶揄這種做法食古不化,「做了幾十年人,從未聽過人講『時奸』」,而董驃生於1933年。
  4. 商業電台節目《光明頂》訪問1922年出生的著名廣播人李我先生,他親證幼年在學時說的是「時『諫』表」。

雖然我認為上述人證應足以作為「時奸正宗論」的有力反駁,我仍然希望能在早期紀錄粵音的書籍中找到「時間」讀音的蛛絲馬迹。但這有兩個難題。首先,粵語是聲調語言,但這些早期粵音書籍(主要是供外藉人士學習粵語的教材)不一定有標上聲調,而「時間」的讀音爭議恰恰就在於「間」字的聲調上。例如1828年馬禮遜的《廣東省土話字彙》:

更大的難題是,「時間」這個詞在20世紀初期可能尚未出現,或不流行(又或者已經出現而且確實流通,但由於書本紀錄往往滯後,所以不見諸粵音相關書籍)。我們今天用到「時間」的地方,早期的粵音書籍多作「時候」。1888年 TL Stedman 的A Chinese and English Phase Book 中, “Time" 就譯作「時候」。又1912年的A Cantonese Phonetic Reader:

此書序頁有闡述粵音聲調,前數章更會像上圖般以五線譜將每個字的讀音清楚記錄,卻不見「時間」一詞。書中第二句學生的回應:「無錯,嗰度我已經知道囉。我費咗好多時候跟人哋講話,唯獨是每每係唔中用嘅。」這裏的「我費咗好多時候」換了是今天我們會說「我嘥咗好多時間」。還有如43頁:

其中第45、46句轉錄成文字就是:

45. 家陣咩嘢時候,你知道唔知呢。

46. 知道呀。現下三點踏十一喇。都怕將近係停課嘅時候囉。

同樣地,這兩句的「時候」就是我們今天的「時間」。

所以,有關「時間」一詞粵語讀音的文獻紀錄我本來不予厚望,或者說,是可遇不可求。而近日機緣巧合看到一本叫《增訂粵語撮要》的書,卻同時滿足兩個願望:有「時間」二字的讀音,兼且有標聲調。

《增訂粵語撮要》(The Revised and Enlarged Edition of A Pocket Guide to Cantonese) 由廣州嶺南大學的何福嗣(Hoh Fuk Tsz)編輯、皮泰德(Walter Belt)校訂,香港別發洋行(Kelly & Walsh Ltd)發行。此書於1926年5月首次印刷發行,並於1929年再版。這本書的作者在漢字拼音的元音加上不同的符號作調號去代表不同的聲調:

從上圖可見,書中的陰平聲不標調、陰上聲標「/」調、陰去聲標「\」調。

而這本書的第83頁第109句「時間(表)」的「間」字,作者標上了「\」號,正正表示「時間」是讀去聲的「諫」音:

當然,這些調號會增加排版麻煩,偶一不慎就會有誤植、漏植情況。不過第85頁131、132句:

大家亦可以看到,「你乜嘢時間喺處呢」和「你睇時間表就知咯」中「時間」的「間」,同樣是標讀去聲(諫音),與「日間」的「間」不同(80頁47句):

雖然該書確有一些注音、標調明顯有誤植情況,但若說上述證據只能表示三個地方都同時誤植、所以「時奸」其實是正確顯然說不過去。可以相信,書中的作者是有意識地將「時間」的「間」標讀去聲。這些教外國人學粵語的書籍一般都會標讀慣用讀音,這個「物證」加上文首提及的多個「人證」,更令我確信劉殿爵的「時奸正宗論」難以成立。他說:

「時間」一詞一直到三十年代後期還是讀作「時艱」,粵語讀「時諫」是近四十年逐漸普遍的。

疑問:為甚麼一個「1940年左右『逐漸』普遍」的讀音「時諫」,竟然會被為數不少經歷那個年代的長輩親證是自小開始就使用的讀音?為甚麼連20年代的粵音教材也標讀「時諫」,而不是那個劉殿爵所謂「30年代後期」仍然使用的「時奸」?

「時間」原來不論在普通話或粵語都是讀「時艱」的。

疑問:既然人證物證顯示「時諫」一詞至少在1920年代已是通用的標準讀音,那麼所謂「原來」粵語讀的「時奸」,又是幾時的事?劉氏認為「時間」一詞是清末民初傳入的產物,而1912年的A Cantonese Phonetic Reader仍未出現「時間」一詞。那麼我們姑且推測「時間」一詞是在1900年左右冒起。假設「時奸」真的是原來的粵語讀音,那麼「時間」一讀由首先出現、讀成「時奸」、再有一小撮人「錯讀」成「時諫」、繼而「時諫」成為大多數人的讀法、最後「時諫」正式取代「時奸」整個過程由開始到結束,恐怕不到20年。我們知道,語言是漸變的而不是突變的,一個如此常用的詞,讀音竟會在短短十數年由「一小撮人」影響到忽然變成另一個讀音,還獲大學教授收錄書中,實在難以置信。

至此,「時奸是原來讀音」的說法,大概可以休矣。

辛苦了當年推銷這個讀音的學者教授和香港電台。他們以為自己「讀正音」,其實很有可能只是讀了一個「老作」的讀音。再推銷「時奸」一讀,為的,大概已不是對與錯的堅持,而是自己的面子。

2012/4/10 更新: 潘國森先生於報紙專欄指他在去年12月24日拜訪1911年(農曆新年前,故為大清宣統二年)出生、曾任教華南師範大學的李育中教授。李教授親證「時間」、「刊物」向來讀如「時諫」、「罕物」,即「時奸」反證又多一人。

傳奇讀音爭議(論「傳奇」一詞粵語讀音)

本網誌有數篇關於「傳奇」一詞讀音的文章。拙著《解‧救‧正讀──香港粵讀問題探索》(2013 年初版)將本網誌有關「傳奇」一詞讀音之文章歸納、整理及補充,成為第七章〈論「傳奇」讀音〉(第三版 299-330 頁)。文章舉出多項證據,證明「傳奇」一詞中的「傳」字讀成大眾日使用的 [zyun6] 音並無問題,這個讀音甚至可以上朔到清代(1671年),並有字詞典、學者支持。歡迎前往 http://www.savepropercantonese.com/ 網頁免費下載 《解‧救‧正讀──香港粵讀問題探索》一書。

本文寫於 2011 年,拙著第七章〈論「傳奇」讀音〉以本文為基礎寫成。為免混亂,已將本文更新為與拙著第七章相同,不過補上一些引用文章/字詞典的圖片。


女星伊莉沙伯泰萊逝世,坊間形容她是「傳奇」女星。「傳奇」二字,落到無綫手上,自然讀成[全]奇。

筆者自奧運開始,留意電視台將「傳奇」讀成[全]奇的情況,發現基本上無論是新聞部還是綜藝科,無論是配音片、宣傳片、紀錄片,人人都恪守「傳奇讀全奇」的金科玉律,企圖透過人海攻勢,以「何文匯認為是正確的讀音」,取代我們的日用讀音。

而這個「日用讀音」,即 [zyun6] 奇,不是被指為「錯讀」(如何文匯),就是被指為只屬於「約定俗成」的「大眾習慣」,而沒有學理根據(如歐陽偉豪)。

我在 2009 年發表過兩篇文章,指出「傳奇」一詞讀成 [zyun6] 沒有錯。之後,筆者仍繼續關注此一讀音,本文可說是之前發表文章的彙整和補充。本文解釋了「傳奇」一詞的原始詞義,此後的發展的用法,佐以香港的現實情況,以及字典的收音,確定 [zyun6] 奇一讀有學理根據、有字典根據、有事實根據,並揭示一個讀音只要某些正讀學者「不高興」,將之誣為「錯讀」「俗讀」,便會獲電視電台瞓身支持,聯手撲滅 [zyun6] 奇讀音的荒謬現象。

本文原本有一 PDF 排印版本,但由於拙著《解‧救‧正讀──香港粵讀問題探索》已經出版,因此如需 PDF 格式方便閱讀,請前往 http://www.savepropercantonese.com/ 網頁免費下載 《解‧救‧正讀──香港粵讀問題探索》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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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 引言

「傳奇」這個詞語現在頗為常用,大家不時會聽到「傳奇故事」、「傳奇一生」之類說法,形容人事之奇特、不尋常。多年來,大眾都將「傳奇」一詞讀成[zyun6] (無常用同音字,將「住願」二字快讀可得)奇。但在近幾年,政府、傳媒忽然發難,將讀音由原來的[zyun6]奇改成[全]奇,引起一陣議論。「傳奇」變[全]奇,跟八十年代的「時間」變時[奸],有若干相似之處:

  • 被改動的字音,其實跟現時活躍、以何文匯為代表的「正讀派」的「正讀」原則(即以《廣韻》為正讀)無關,但同時他們是這個有爭議的讀音的倡議者。
  • 被改變讀音的字,本來就有平、去聲兩個讀音。「間」,一音[奸],陰平聲;一音[諫],陰去聲。「傳」,一音[全],陽平聲;一音[zyun6],陽去聲。
  • 被改動的字音,粵語長期習慣讀去聲。「時間」,習慣讀時[諫];「傳奇」,習慣讀[zyun6]奇。
  • 古代韻書、字典(如《康熙字典》)從沒有明確標示上述詞組必須讀成「正讀派」所提倡的字音,即時間必須讀時[奸]、傳奇必須讀[全]奇。
  • 改讀並非粵語的流通讀音,但符合與普通話的聲調對應。「時間」的「間」,普通話習慣讀陰平聲;「傳奇」的「傳」,普通話習讀陽平聲。

「傳」是個多音字,讀音有「因音別義」的作用。茲將「傳」字的粵語拼音、本書所用直音、意義及與之對應的普通話漢語拼音整理如下:

pron

義項2B是口語變調讀音,不屬本文討論範圍。本文探討的,是「傳奇」在意義上是否必須讀[全]奇而不能讀[zyun6]奇。

由於「傳奇」在普通話多數讀[全]奇,有些人便以為既然普通話是如此讀法,這個音就一定是「正音」,即「正確讀音」。其實普通話標準音由政府部門審訂,不乏約定俗成的讀音;不同語言在讀音上亦有其內部法則,不應混為一談。下一節會闡述我認為港人多年來將「傳奇」讀成[zyun6]奇並非錯誤的理據。

第二節 「傳奇」讀「[zyun6]奇」的論證

「從切派」的學者要求每個讀音必須「有根有據」。既然他們認為「傳奇」必須讀[全]奇而不能讀[zyun6]奇,一個很合理的設想就是,他們是從「考據」角度得出這個讀音,而絕不會是從「約定俗成」的角度。所以,讓我們先從「考據」角度出發,探索一下「傳奇」一詞的來源。

1. 「傳奇」的原始詞義

「傳奇」一詞,始於唐代。誰最先使用此詞,有兩種說法。

一種意見認為,「傳奇」一名最先出自中唐時期的元稹(779-831)。持此論者的看法是:元稹創作了一個有關張生與崔鶯鶯的愛情故事,並將這個故事命名《傳奇》。後來宋人收入《太平廣記》時,將篇名改為《鶯鶯傳》(又名《會真記》)。

另一種說法是:元稹的篇章本來就叫《鶯鶯傳》,《傳奇》一名是後人所改。此前,晚唐時期的裴鉶(約860)將他寫的神怪小說輯成書,名為《傳奇》,他才是最先使用《傳奇》一名的人。

無論採何種說法,首先可以知道,「傳奇」一詞最初並非用來形容奇特人事,而只是書名或篇章名。事實上,「傳奇」一詞約在宋代才開始泛化,慢慢成為唐宋時期短篇小說這種新興文體的專稱。有學者於是從元稹、裴鉶二人分別將自己的小說作品命名為《傳奇》的原委,推求「傳奇」一詞的讀音。李軍均《傳奇小說文體研究》(1998) (P.20):

雖然元稹與裴鉶兩人都使用「傳奇」作小說的名稱,但他們在使用意義上存在某種程度的差別。論述這一差別之前,有必要對「傳奇」的音義進行辨析。「傳奇」一詞的發音有兩種。一是平常使用之發音“chuánqí”;二是較少使用之發音“zhuànqí”。這兩種發音的差異由不同的內涵所決定。有一種觀點認為:「『傳奇』之『傳』應是『傳記』之『傳』,而非『傳聞』之『傳』,『傳奇』的內涵應是用傳記體、史傳體來寫奇異人物、奇特故事,或為奇人異事記錄立傳。」照此種觀點理解,元稹著述《傳奇》(《鶯鶯傳》)應該是“zhuànqí”,是為張生這一奇人或者張生與鶯鶯之間的愛情故事這一奇事立傳。如此理解當與元稹著述之初衷相吻合。元稹之初衷是從維護封建禮教的立場出發,將鶯鶯寫成害人害己的「尤物」,將張生寫成「善補過」的正人君子,以警醒後人「使知者不為,為之者不惑」。作為史傳體例之一種,傳體著述不僅記人記事,還應具備史鑒功能。從此意義而言,元稹使用「傳奇」一詞命名他的單篇傳奇小說,與該觀點契合。至於裴鉶《傳奇》書名意義,則並非如該觀點所言。裴鉶著述傳奇小說及以「傳奇」命名的本意,一如清人梁紹壬《兩般秋雨庵隨筆》卷一所云:「裴鉶小說多奇異,可以傳示,故號《傳奇》。」故裴鉶「傳奇」之用,則應是“chuánqí”,是傳示或傳聞奇異之事。

[李軍均]傳奇小說文體研究_20

原文所謂「平常使用」和「較少使用」當然是就普通話而言。普通話漢語拼音「chuánqí」,「傳」讀陽平聲,對應粵語就是[cyun4全]奇;漢語拼音「zhuànqí」的「傳」讀去聲,對應粵語則是[zyun6住願]奇。與普通話相反,[zyun6]奇在粵語是常用讀音,至於[全]奇一讀,在某些「有心人」鋪天蓋地大舉進軍之前,幾乎聞所未聞。

李軍均認為,讀成[zyun6]奇,「傳」的意思就是以傳記體、史傳體的形式去紀載奇人奇事,與元稹《傳奇》(《鶯鶯傳》)一文題旨相合。而裴鉶所著《傳奇》則無此意:他的「傳奇」是清代梁紹壬《兩般秋雨庵隨筆》所言的有「奇異」之事可以「傳([全])示」。按李氏此說,其實[zyun6]奇、[全]奇兩個讀音都有根據。雖然現在到底哪一個「傳奇」才是最早出現可說是存疑,但既然存疑,起碼我們可以相信:即使站在讀音要「追本溯源」這一立場,也不能因為[zyun6]奇這讀音在意義上與裴鉶《傳奇》不合便一口咬定[zyun6]奇是錯讀。

再者,即使是裴鉶的《傳奇》,也有學者不贊成梁紹壬「多奇異可以傳示」的主張。研究古代文學的李劍國教授在《唐五代志怪傳奇敘錄》(1993)中認為(P.6):

本來傳奇與志怪同義。傳者記也,奇者怪也。(傳應當讀作傳記之傳,這裏是名詞用如動詞,並不是傳示之義)。裴鉶《傳奇》確實都是描寫神仙鬼怪的,而志怪之怪,正指這些內容。不過奇字含義更廣,不光可指超現實的奇事,也可指現實中的奇事。因此用「傳奇」──記述奇人奇事──來概稱唐代新體小說,實在是一個天才發明。

李劍國_唐五代志怪傳奇敘錄_P6_1

同頁並有注云:

清梁紹壬《兩般秋雨庵隨筆》卷一云:「《傳奇》者裴鉶著小說,多奇異可以傳示,故號《傳奇》。」其說非是。《開天傳信記》之傳才是傳示之義。然傳記之傳固亦有傳示義,《史通.六家》云:「傳者,轉也。轉受經旨,以授後人。或曰傳者傳也,所以傳示來世。」記載(傳)以傳世,二義相關。原其初義,則記載之謂,傳與志、錄、記一義也。

李劍國_唐五代志怪傳奇敘錄_P6_2

李劍國教授一來不認同「傳奇」之「傳」解作「傳示」,因為「傳奇」本與「志怪」同義,將「傳」讀成[全],就會失去了與之相對的「志」字的紀錄義。二來他指出「傳」字平去聲二讀互有關連,即使讀作「傳記」之「傳([zyun6])」,這個「傳」亦有「傳示」之義,因為「紀載」的目的,正是用來轉授後人、傳示來世。有關這一點不妨參考《康熙字典》對「傳」字的釋義:

傳…柱戀切,音瑑。賢人之書曰傳。紀載事迹以傳於世亦曰傳,諸史列傳是也。

所以,「傳奇」讀成「[zyun6]奇」,固然有「紀載」之義,但亦有包含「傳示」之義。

2. 從「志怪」到「傳奇」

「傳奇」讀成[zyun6]奇的根據,還與剛剛提到的「志怪」有關。這裏的「志」解作「記載」,現在一般寫作「誌」。「志怪」就是「誌怪」,即「記載怪事」的意思。志怪也是小說文體的一種,盛行於魏晉南北朝,可視為傳奇的前身。志怪小說源於方士的奇談怪論、記述神異鬼怪故事傳說,是「受當時盛行的神仙方術之說而形成的侈談鬼神、稱道靈異的社會風氣的影響下而成」。六朝時期作品不少以「志怪」命名,例如祖台之《志怪》、曹毗《志怪》、孔約《孔氏志怪》等。志怪小說代表作有東晉干寶的《搜神記》。

魯迅認為,「傳奇」源出「志怪」,乃在「粗陳梗概」的志怪體上「施之藻繪,擴其波瀾」,文筆更為精細曲折,並講求敘事的完整性。李劍國在《唐》書指,魯迅從創作意識和審美角度區分傳奇和志怪體,不過牽涉到具體作品,有時亦未必能準確介定(P.6):

即使到了清代,號稱短篇小說之王的蒲松齡,他寫《聊齋誌異》也不是篇篇都精雕細刻,其中頗有些微型小說。所以紀曉嵐說它「一書而兼二體」,二體即小說體和傳記體,指的是志怪和傳奇。

這顯示「傳奇」、「志怪」關係密切,二者往往對舉。「志怪」的「志」(誌)就是紀錄的意思。「傳奇」讀成[zyun6]奇,傳者志(記)也、奇者怪也,兩個稱呼恰好相對稱。

3. 傳奇文體的特徵

第一節講過,李軍均認為裴鉶《傳奇》讀成[全]奇,比較切合該書原旨。同書他又謂(P.20):

裴鉶著述的原旨,歷代有多種解釋。如明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莊嶽委談(下)》云:「以駢好神仙,(裴鉶)故撰此以惑之。」徐渭《南詞敘錄》亦云:「裴鉶乃呂用之之客,用之以道術愚弄高駢,鉶作傳奇多言仙鬼事諂之。」考諸《傳奇》一書的逐篇內容,「其書所記皆神仙怪譎事」。既然裴鉶著《傳奇》以惑主為原旨,必然缺少元稹《傳奇》(《鶯鶯傳》)中所寓之勸諷與史鑒精神。這是元稹在使用「傳奇」一詞上內涵的分野。

裴鉶當時是唐末靜海軍節度使高駢的從事。高駢行為怪誕,喜好神妖之說,重用方士呂用之。據《南詞敘錄》所載,裴鉶作《傳奇》,是與呂用之聯合迷惑高駢的手段。

【按】

李軍均認為由於裴鉶的《傳奇》沒有「傳記」精神,所以讀成[全]奇較合原旨。不過我反而有這種想法:裴鉶作《傳奇》,就是意圖將明明是虛構的事,冠之以「傳記體」、「史傳體」的名號,以增加其真實性,取信於高駢。他既將篇章名為《傳奇》,如果讀成[zyun6] 奇,不是比讀成[全]奇更能在名稱上增加說服力、更能達致「惑主」之目的嗎?──當然,這純屬個人揣測。

  最先用「傳奇」一名的是元稹還是裴鉶,未有定論;粵語讀成[zyun6]奇,既然較合元稹原意,而我們無法否定元稹乃最先使用《傳奇》一名的人,就不能一口咬定[zyun6]奇是錯讀。再者,就算裴鉶真是最先使用《傳奇》的人,又假使真如李軍均所言,讀成[全]奇較合裴鉶本意好了。但一來元稹《傳奇》距今畢竟已千餘年,單憑此書不是最先出現就說[zyun6]奇是「錯讀」,於理不合;二來「傳奇」後來已發展至非單指裴鉶一書,而係泛指一種文學體裁,何況傳奇文章慢慢發展,其面貌亦不再如裴鉶《傳奇》般單純描寫「神仙怪譎事」。張友鶴《唐宋傳奇選》(P.3):

唐代傳奇是在六朝小說的基礎上發展、演變、進化而來的…唐代傳奇的第一個特點就是,雖然「怪」「奇」之間不無脈絡可尋,而主要題材,已由鬼神之「怪」逐漸轉向人事之「奇」--脫離了荒誕不經、因果報應,正面摹寫人世,反映現實。

另吳懷東《唐詩與傳奇的生成》(P.47-48):

典型的傳奇不是大人物的本紀、世家、列傳,而是小人物的「傳」記…傳奇所「記」的奇聞異事,不是軍國大事,也不是單純鬼怪神靈的活動…是文人知識份子「在一個穩固的社會結構中由於自己的境遇和階級出身而面對的問題的記錄,或者是在社會變遷過程中個人所面對的問題的記錄」。

從人物到故事情節,再到作者的敘事立場,以及思想背景、社會背景,都表明傳奇與史書的根本差異,雖然傳奇作者仍然受到史書寫作慣性的影響,比如強調實錄代表性的傳奇都使用了史書「雜傳」、「雜記」的形式等…

同書又謂(P.115):

…傳奇使用「傳」、「記」為名,作家在傳奇小說中刻意強調故事的真實性,模仿史書傳記「實錄」的形式,敘事過程中刻意強調故事發生和人物活動的時間,確認人物的出身、籍貫等,結尾要交代其故事或素材之來源,有時還要模仿史家書贊形式對所述人物或故事進行評論、引出教益等

李劍國《唐五代志怪傳奇敘錄》亦謂(P.18):

六朝志怪並不是唐傳奇的唯一源頭,雖然它非常重要。另一個重要源頭是先唐的歷史傳記小說。先唐歷史傳記小說是史傳的直接支派…它們的共同特徵是其歷史背景、基本史實一般是真實的,但又都有很大的虛構性。在敘事方法上以一兩個人物為中心,進行有頭有尾的描述。這同唐人傳奇文是很接近的。

從上引數段可見,「傳奇」不盡是真實事件紀錄,其中有滲雜人為虛構成份,沒有史學的嚴肅,但卻刻意使用「實錄」的筆法,以史傳形式為奇事「立傳」,增加故事的真實感。那麼,「傳奇」這種文學體裁,不正符合李軍均所說、元稹《傳奇》讀成[zyun6]奇時擁有的「勸諷與史鑒精神」嗎?

元稹《鶯鶯傳》以「貞元中,有張生者,性温茂,美風容,內秉堅孤,非禮不可入」開首,就是以史傳筆法交代時間、人物、地點、人物性格。然則我們以「傳([zyun6])奇」稱呼此一文體,即使不符裴鉶著書原意,亦不見得會扭曲「傳奇」作為一體裁統稱的意義。更何況,傳奇逐漸轉向描寫「人事之奇」,遠離了裴鉶「以惑主為原旨」所缺少的「勸諷與史鑒精神」,而「人事之奇」,正是我們今日形容奇特人事的「傳奇」用法之雛形。

4. 「傳奇」名稱的外延

「傳奇」從書名變成唐宋時期一種小說體裁的泛稱,而其後宋元戲文、明清戲曲,亦有稱為「傳奇」者,原因是雖然「體裁」不同,但在「題材」上,不少戲曲雜劇都取材自唐宋傳奇。可見「傳奇」一詞的涵蓋範圍,隨時而變得更廣。而我們亦可由此找到「傳奇」讀[zyun6]奇的根據。清李漁《閒情偶寄》初刻於康熙十年(1671),論及戲曲填詞,有此一段(第一卷、詞曲部、結構第一、脫窠臼):

古人呼劇本為「傳奇」者,因其事甚奇特,未經人見而傳之,是以得名,可見非奇不傳。新即奇之別名也。若此等情節,業已見之戲場,則千人共見,萬人共見,絕無奇矣,焉用傳之?

閒情偶寄1-脫窠臼

既然是劇本,「未經人見而傳之」、「非奇不傳」、「焉用傳之」的「傳」自然是解作「紀錄」義的「傳」([zyun6])了。另倪倬《二奇緣傳奇˙小引》(許恒《筆耒齋訂定二奇緣傳奇》卷首,見《全明傳奇》,天一出版社,1990):

傳奇,紀異之書也,無奇不傳,無傳不奇。

全明傳奇-二奇緣傳奇

  將「傳奇」解作「紀異」,「傳」字的「紀載」意義就更加明顯了。這些傳奇戲曲,取材自傳奇小說,事跡相類,所以雖然實際所指不同,「傳奇」這個稱呼卻是一脈相承。

之前說明了作為唐宋小說文體的「傳奇」,讀成[zyun6]奇,切合此一文體的創作精神。現在可以看到,就算「傳奇」真的不能對應唐宋小說的創作精神,卻仍然能夠對應後起的「傳奇戲曲」之「傳奇」;[zyun6]奇一讀,依然其來有自,而非面壁虛構。

時至今日,「傳奇」一詞已非單純指一種文學體裁或曲本,還可以用來形容一些出眾、不平凡的人事,例如「傳奇人物」、「傳奇故事」等。

五、  普通話的「傳奇」讀音辨正

雖然「傳奇」在普通話多讀chuánqí,不過學術上亦有持相反意見者。《龍巖師專學報》2002年10月號刊有〈唐之「傳奇」正音及其他〉一文,作者賴曉東指出,chuánqí這個讀音有幾個問題:

  1. 與古人造詞思維邏輯不合;
  2. 與傳奇文體淵源缺乏契合點;
  3. 與古人使用該名詞的感情色彩相違背。

論文作者對第1和第2點的見解大致與本文前述論點相似。至於第3點,作者的持論是,古人曾因「傳奇」一類文體明明稱為「傳」卻沒有正統傳記的實質而加以貶抑。這種貶抑,正是因為「傳奇」有「傳」(zhuàn,對應粵音[zyun6])之名而無其實。作者認為,若將「傳奇」之「傳」讀chuán(對應粵音[全]),就沒有了「明明虛構,卻以史實之筆錄之」的反差,而對這種文體的貶義,亦無從說起:

另有一批諸如尹師魯之流的古文家對此就頗為不屑,「故論者每訾其卑下,貶之曰『傳奇』」(魯迅《中國小說史略》)為此,與傳奇沒有多少干係的范仲淹的《岳陽樓記》,只因為它用了駢句,而被尹洙「戲笑」貶斥。他們從「文以載道」和自由的古文筆法出發,駁斥與之相抵牾的文言短篇小說。從這種意義上來看,「傳奇」所包含的貶義主要體現在,作為嚴肅的史學文體的「傳」和「幻設」的、「作意好奇」的「奇聞異事」相提並論了。兩種精神實質和審美意趣相悖反的概念放在一起,嘲諷的便是傳奇作家的不守傳統的儒家政教。固然這種觀點是迂腐的,但是如果換作傳奇(chuánqí)的話,那麼古人的貶義便無從體現了。

6. 約定俗成

香港社會,絕大多數人將「傳奇」讀成[zyun6]奇,這點不必爭辯。這個讀音,亦見諸粵語流行曲:

〇許冠傑《世事如棋》 詞:許冠傑/黎彼得 (1978)

恩怨愛恨 世事如棋 每局都充滿傳奇

〇陳百強《沙灘中的腳印》 詞:鄭國江 (1981)

愛似傳奇地發生 誰知不能 情意雖比海裏針

〇關正傑《故夢》 詞:卡龍(葉漢良) (1984)

寧靜村莊 經過風雨傳奇 還是那空氣 半月伴晨曦

〇Raidas《傳說》 詞:林夕 (1986)

盟誓永守地老天荒以身盼待 早已變成絕世傳奇

〇張學友《一顆不變心》 詞:簡寧 (1990)

可否跟我一起 每一天看晨曦 飛舞夜空中 去共尋傳奇

〇黃霑《開心做齣戲》 詞:黃霑 (1992)

是對 是錯是傻暫且不理 用笑 用歌聲傳我傳奇

〇張學友《你是我今生唯一傳奇》 詞:潘偉源 (1993)

我今生有你 唯一這個傳奇

〇黎明《我的親愛還是你》 詞:劉卓輝 (1994)

即使那往日路途沒有傳奇 即使我已漸學會演戲

〇劉德華《風風雨雨》 詞:向雪懷 (1994)

不知怎變了浪漫傳奇 傳千百遍後便成為事理

〇張國榮《今生今世》 詞:阮世生 (1995)

我不甘心說別離 仍舊渴望愛的傳奇

〇梅艷芳《愛是沒餘地》 詞:劉德華 (1995)

愛是像遊戲 我並未逃避 這個世界佈滿傳奇 光陰經過似飛

〇陳慧琳《傾倒》 詞:陳少琪 (1996)

皇后也沒這樣美麗傳奇 這般戀愛過

〇李克勤《在我身邊》 詞:周禮茂 (1997)

活每一天也像傳奇 在我身邊有你

〇李蕙敏《只要信.不要問》 詞:張美賢 (1998)

全是你 發現我 這樣誕生日期 平淡裏 有着某些傳奇

〇陳慧嫻《玩味》 詞:梁煒康 (1998)

擁有你 原是我極美的傳奇 是我可與你 融入世上每分悲喜

〇陳奕迅《今日》 詞:林振強 (1999)

抬頭吧 相信愛你便能飛 敢交出 你會創出傳奇

〇張栢芝《目的地》 詞:李敏 (1999)

一盞燈 一盞燈 普照你身上傳奇

〇羅嘉良、陳慧珊《對你我永不放棄》 詞:陳頌紅 (1999)

遺忘掉世界都也不理 地老與天荒總有傳奇

〇李國祥《無名字的你》 詞:黃凱芹 (2000)

無名字的你 如永遠的傳奇 但總不經意地 偷偷進入心扉

〇何韻詩《化蝶》 詞:黃偉文 (2003)

六尺荒土之下還有你 約定了下世共我更傳奇

〇許冠傑《04祝福你》 詞:許冠傑 (2003)

明天滿生機 一起創造傳奇 懷着信心進軍2004

〇張學友《給朋友》 詞:古倩敏 (2004)

停下再看兩眼 便會安心高飛 就算一生是極美傳奇

〇梁雨恩《到處都是傳奇》 詞:周耀輝 (2007)

呼吸心經一般清的空氣 想找個傳奇 方不枉新的世紀

〇李克勤《萬年孤寂》 詞:林若寧 (2009)

人海太少傳奇 相親不相愛無需道理

〇Twins《人人彈起》 詞:陳詠謙 (2010)

這裡突然個個變了傳奇 你跳升到新天地

上引逾三十筆歌詞橫跨三十載,由不同填詞人所填,歌手唱「傳奇」時的讀音與目前大多數港人的讀音相同,就是[zyun6]奇。以曲調論,除了1994年向雪懷填詞的〈風風雨雨〉那句「不知怎變了浪漫傳奇」唱[全]奇較合適外,其他歌曲曲調在「傳奇」二字上屬「前高後低」的配搭,故只能唱成[zyun6]奇。不過,向雪懷同年為關淑怡寫的〈逝去的傳奇〉,當中一句「可知你是我逝去的傳奇」亦填在只能唱成[zyun6]奇的曲調上。以上特意舉出不同詞人的作品,詞人/歌手將「傳奇」填/唱成[zyun6]奇之例絕不止此數,例如還有。

  1. 潘偉源作詞,林子祥主唱的《似夢迷離》(1990):「時光幾次錯漏/人海幾次傳奇」;
  2. 林振強作詞,張學友主唱的《真情流露》(1992):「你眼裏那種種傳奇/醉我醉到死」;
  3. 林夕作詞,周華健、齊豫主唱的《神話.情話》(1995):「愛是愉快/是難過/是陶醉/是情緒/或在日後視作傳奇」。

綜上可見,「傳奇」一詞,讀成[zyun6]奇,無論是指唐宋時期的傳奇文體,抑或元明清時的戲曲劇本,都合其本義。而既然[zyun6]奇這個讀音本身有流傳、傳示之動機,換言之即已包含讀成[全]奇的意思。幾十年來,多數詞人填「傳奇」一詞,均應唱成[zyun6]奇方合曲調,此亦與民間長期以來的讀音相同。

粵音字典有收「[zyun6]奇」一讀

調查粵音字典中「傳奇」一詞所標注的讀音,遇到不少「先天」困難。因為:

  1. 一些字詞典不會對個別詞語標注讀音;
  2. 一些字詞典只會標注普通話讀音,而「傳奇」正是因為其粵音和普通話讀音不同而須討論;
  3. 部份字詞典是以普通話字典為基礎編成,導致其讀音分類亦以普通話讀音為主導,即以普通話對應讀音逕注粵音。

不過,在上述對「傳奇」讀成[zyun6]奇的舉證極為不利的情況下,仍有一些工具書在「傳奇」一詞讀音上區別粵、普讀音:

  1. 馮思禹《部身字典》(1967)第70頁[zyun6]音:「傳奇,劇本也。」
    fung1967
  2. 闕道隆、李裕康《朗文中文基礎詞典(袖珍本)》(1993) 第29頁,將「傳奇」一詞收在讀「全」的字條,但特別註明:「傳奇的傳粵音讀[zyun6]。」很明顯,編者察覺到此詞粵語跟普通話讀音並不相同。
    朗文中文基礎詞典p29
  3. 莊澤義《香港中學生中文詞典》(1994)在「傳奇」一詞解釋後加注:粵音又讀[zyun6]。
    1994
  4. 布裕民《牛津中文初階詞典》(1998)第24頁,「傳奇」收在「傳」讀成[zyun6]條之下。
    牛津中文初階詞典p24
  5. 香港教育局課程發展處中國語文教育組《香港小學學習字詞表》(2001) 第264頁,「傳奇」一詞的粵語注音是 [zyun6] 奇。以下附上網上版截圖:
    小學學習字詞表2

大概因為此詞在2007年前仍未被人拿出來高調「祭旗」,所以《香港小學學習字詞表》仍然收錄「傳奇」的正常讀音,不像「時間」一詞般取音失真。要看早年根據,尚有1971年勞崇勳《穗音破音(圈聲)識字軌範》第74頁:

【傳】逐院切,音瑑,破去聲,十七霰(音線)韻。…小說體裁也,桃花扇傳奇。
1971

第三節 香港滅音運動

「傳奇」讀成[zyun6]奇,不但是香港市民的日用讀音,更是解得通、有根據、有學者和字典支持的讀音。離奇的是,這個讀音近年在主流傳媒幾乎消聲匿跡。

現時的「正音正讀」風氣,到底是以提高大眾對語言的認識和尊重為目的,抑或純粹是權力遊戲,為的是滿足讀音存亡盡在一己掌握的權力慾,我不敢妄斷。政府及傳媒聯手消滅「傳奇」通行讀音[zyun6]奇的起始年份不明,但我留意到的大規模「讀音取締運動」,大概始於2008年北京奧運,至2009年香港東亞運動會越演越烈。

1. 香港政府

2009年東亞運動會的口號是「創造傳奇一刻」。只見所有相關活動的宣傳片段都將口號中的「傳奇」讀成[全]奇,讀[zyun6]奇者只有零星例子。而大會指定電視台無綫電視在有關節目中亦刻意將「傳奇」讀成[全]奇,即使有主持人偶爾不小心「誤讀」成習讀[zyun6]奇,也會迅即「改正」,回復[全]奇讀音,可見當局消滅[zyun6]奇之意甚彰。不過這些節目中的嘉賓和大部份受訪者講話時仍沿用傳統讀音[zyun6]奇,跟「官式讀音」形成強烈對比,實在耐人尋味。

不少人發現這個讀音轉變。網上固然有人討論,不過大多流於片面(通常結果又是跟其他「正音」問題一樣,支持[全]奇者往往會用[全]奇是「正音」這個無敵理由不加論證地壓下其他聲音)。2009年12月7日商台節目《光明頂》(講題為「正音塔利班」)亦有論及此事,節目主持人馮志豐有此評論:

現在東亞運,很多人都說甚麼捕捉[全]奇一刻。我從小都認為是讀[zyun6]奇。我們讀《左傳([zyun6])》、《傳([zyun6])記》(陶傑插話:[全]奇一定錯!)他們說[全]奇有根據,但我(陶傑:沒根據!)覺得這幾十年來都讀[zyun6]奇,為甚麼變成[全]奇?為甚麼忽然要更正大家幾十年來約定俗成的讀音?

「為甚麼忽然要『更正』大家幾十年來約定俗成的讀音」?這亦係「時間」同樣是在約定俗成了幾十年後被一個所謂「正讀」變成一詞二音時,大家很想知道答案的問題。

「創造傳奇一刻」口號是「2009年東亞運動會口號設計比賽」優勝作品。而口號評審委員召集人,正是有份在《粵講粵啱一分鐘》網頁遊戲中指[zyun6]奇是錯讀(見下文)、應該讀[全]奇的「粵語正音推廣協會」學術顧問、香港粵音正讀「權威」何文匯博士(http://goo.gl/hWWbS)。

(連結已失效,茲附上擷圖為證:)
何文匯傳奇

2. 香港電台

《粵講粵啱一分鐘》網頁是香港電台文教組聯同「粵語正音推廣協會」製作的同名節目的網上版本。網頁收錄了由何文匯和黃念欣主持的電台節目聲帶,並設有「粵音挑戰站」遊戲,「錯音、錯讀,一玩就知」。

何文匯是「粵語正音推廣協會」的學術顧問,於《粵講粵啱一分鐘》節目中主要講授有關「正讀」(發音準確)知識,即如友誼、屋簷不准人讀字典有收但他不承認的友[兒]、屋[蟬]之類,大家司空見慣。問題在於該網頁的「粵音挑戰站」遊戲,收有「傳奇」一詞,其標準答案將[全]音設定為正確,[攢]音則為錯誤(根據《粵音正讀字彙》第376頁,「攢」音[zyun6])。答案檔的最後修改日期是在2004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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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夥同「粵語正音推廣協會」製作節目宣揚[全]奇價值觀,香港電台的電視節目,例如《不死傳奇》、《功夫傳奇》,旁白凡提到「傳奇」均統一口徑讀[全]奇(節目名稱當然亦不能倖免),於是便會發生如東亞運節目般出現旁白讀[全]奇、被訪者卻一律讀[zyun6]奇的現象。例如《功夫傳奇》第三集訪問次文化堂社長彭志銘,彭氏就將「傳奇」讀成[zyun6]奇而不是旁述的[全]奇。我曾去信香港電台查詢其「傳奇」讀音根據,書信如斷線風箏,一去不返。

三、  電視廣播有限公司(無綫電視)

傳奇一詞,無綫電視在2009年東亞運動會相關節目中使用[全]奇一讀尚可說是跟隨大會官方口徑,但他們改變此詞讀音,實於東亞運之前。

  • 有網友提供資料,《民間傳奇》在1974年首播時,「傳奇」他們讀成[zyun6]奇。但在重播時(約2007年)報幕卻改讀[全]奇。
  • 2008年,無綫為北京奧運所創作的主題曲〈光輝的印記〉,由該台「御用」劇集作詞人張美賢寫詞。其中一句「會創造傳奇」,那個「傳奇」就必須讀成[全]奇才合音調,而一眾歌手亦唱成[全]奇。對比張美賢於1998年為李蕙敏填的〈只要信.不要問〉,歌詞中的「傳奇」仍讀[zyun6]奇。
  • 無綫新聞部將「傳奇」讀成[全]奇,不限於報道2009年的東亞運新聞。2011年,女星伊利莎白泰萊逝世,報道將她形容為「傳奇女星」,3月23日及24日的新聞報道中,包括方健儀、高芳婷、周嘉儀、張文采、劉芷欣等新聞主播都將「傳奇」讀成[全]奇。這明顯是新聞部的「欽定讀音」。
  • 該台娛樂資訊節目《東張西望》,多年來都裝出一副新聞報道員腔,遵用機[究]、[頇]物一類所謂「正讀」,以為「專業」。報道伊利莎白泰萊新聞時,主持同樣是說帶觀眾回顧她的[全]奇一生。
  • 2010年2月上畫、該台與邵氏合作的電影《72家租客》,由當時的電視廣播業務總經理陳志雲擔任旁白。講稿有「傳奇」一詞,他就讀[全]奇。
  • 2010年5月,配音員為無綫劇集《蒲松齡》宣傳片旁白時,亦說「萬世文學家[全]奇一生」。
  • 2012年9月,劇集《天梯》的宣傳片仍將「傳奇」讀成[全]奇。

[zyun6]奇一讀,在無綫電視忽然失蹤。這種全台[全]奇現象,恐非偶然。該台報幕員羅山(本名羅榮焜),2007年曾在樹仁大學主講〈正確發音與改善懶音〉,派發講義(http://hknews.hksyu.edu/media/hksyu_20071023_notes.pdf),附和何文匯的說法,將「傳奇」讀成[全]奇判為正確讀音,並將%5Bzyun6%5D奇判為錯誤讀音(見下圖)。可見無綫現時確是將[zyun6]奇當成錯讀般排斥。但是,羅山曾在1992和1999年分別為無綫劇集《原振俠傳奇》(播出時易名《原振俠》)台慶巡禮片花和《騙中傳奇》廣告旁白,當時他讀的分明是 [zyun6] 奇。可見這「對錯之辨」是羅山受一些人影響之後「打倒昨日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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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是李小龍七十歲冥壽,該台在十一、二月連續幾個週日重播李小龍電影,並以系列形式在戲名前冠上「龍的傳奇」前綴。這個「傳奇」,當然被讀成[全]奇。該台在2010年12月5日晚上7時播放紀念特輯《龍騰天下》,由羅山配旁白的節目宣傳片也理所當然地叫大家回顧李小龍[全]奇。但《龍騰天下》節目中重播了1971年《歡樂今宵》片段,旁白劉家傑形容李小龍為「傳奇武術大師」,明明白白是讀成 [zyun6] 奇武術大師,再一次證明昔日 [zyun6] 奇讀音的事實。反過來大家又可以看到,在這些所謂「正音正讀」風氣之下,曾擔任新聞報道員、「正音」先聲、向來遵用機[究]、週[頇]一類怪音的劉家傑原來都會「讀錯音」。也就是說,現時無綫配音部門和羅山以「正讀」去「教育下一代」,如果你相信了、跟隨了,仍難保若干年後,閣下依然錯讀連篇。因為搞「正讀」的學者及其追隨者厲害之處,就是隨時可以令今日之對變成明日的錯。

歐陽偉豪博士的觀點

香港中文大學中文系高級導師歐陽偉豪博士曾於《明報》主持「同你講正音」專欄,內容亦有在網絡登載。網頁版專欄還附帶影片,由他親身講解一些單字讀音。「同你講正音」一向講「正音」(相對於「懶音」的咬字問題)而非「正讀」問題,而「傳奇」一詞的讀法則屬後者。只是可能因為時值東亞運,「傳奇」發生「一詞兩讀」情況,歐陽博士遂破例於2010年1月6日的專欄探討此詞讀音,亦成為唯一一個論及「正讀」的「同你講正音」專題。

歐陽博士在專欄及片段(http://goo.gl/87WaZ)中指出「傳奇」社會上現時有兩個讀法。他於是說要從「意義入手,決定哪個讀音才合理」。他說:

  • 傳讀成去聲[zyun6],解作「記錄人物事跡、道理的記載」,例如「人物傳記」、「經傳」;
  • 傳讀成平聲[全],解作「流傳」。

片段中歐陽博士說:

…所以,流傳的說法就是「傳([全])說」,流傳的頌讚就是「傳([全])頌」,流傳的奇蹟就是「傳([全])奇」。

看到這裏你可能會反駁:我們以前明明有個節目,喚作《民間傳([zyun6])奇》。的確,我們大多數人都讀[zyun6]奇。而透過辭書、透過考證,我們現在發現是讀[全]奇。那麼[全]奇、[zyun6]奇兩個讀法,我想是屬於態度問題──我們要包容一點,[全]奇不要笑[zyun6]奇;而[zyun6]奇也不要笑[全]奇。

最後我們作一句句子練習一下:「香港東亞運動員打破傳說,寫下傳奇一刻,二十六面金牌,傳頌千古。」(三個傳字全部讀[全]音)

再看看文字版原文:

「傳」讀作[zyun6]時,意思是指對人物事迹的記錄或道理的刊載,例如「人物傳記」就是對人對事的記載,「經傳」就是對經義道理的記載,所以這兩個詞組的「傳」應讀作[zyun6],即「人物傳記」、「經傳」。

…「傳」有另外一個音,就是[cyun4全]。讀作[cyun4全]的意思是流傳。「傳說」的意思是流傳下來的說法,所以讀作「傳[cyun4全]說」;「傳頌」的意思是流傳下來的頌讚,所以讀作「傳[cyun4全]頌」;「傳奇」的意思是流傳下來的奇人奇事,所以讀作「傳[cyun4全]奇」。

一方面,從意義上、句式上的類比,我們推演出「傳[cyun4全]奇」的讀法,但另一方面,無綫電視劇集《民間傳[cyun4全]奇》在我的年代是讀作《民間傳[zyun6]奇》的,我會採取包容的態度,「傳[zyun6]奇」不應取笑「傳[cyun4全]奇」,「傳[cyun4全]奇」也不應歧視「傳[zyun6]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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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知道,一個字詞的讀音根據,大體可分為兩方面:(一)學理上的根據,(二)約定俗成的根據。本文對「傳奇」詞義的考證,從學者之言、字詞典的立場,再觀察幾十年來粵語流行曲的「傳奇」讀音,足證「傳奇」讀成[zyun6]奇,不但是一個約定俗成的讀音,而且學理上亦不輸[全]奇,甚至可能比讀成[全]奇更契合詞義。但歐陽博士卻有意無意將兩個讀音作出以下區分:

  1. [全]奇一讀,是有歷史上、學理上的根據(因為可以「透過辭書、透過考證」得出,可以「從意義上、句式上的類比」推演出來);
  2. [zyun6]奇純粹是約定俗成的讀法(「我們大多數人都讀[zyun6]奇」)。

就算不像何文匯等熱衷「正讀」的學者般對「約定俗成」採取反對、痛詆態度並貶之為「習非勝是」、不像讀音取向很明顯由何文匯主導的「粵語正音推廣協會」與香港電台聯手製作遊戲否定[zyun6]奇一讀,看罷歐陽博士全文,讀者恐怕仍會有[zyun6]奇一讀並無歷史或學理根據的印象。歐陽博士從「意義入手,決定哪個讀音才合理」,最終得出[全]奇一讀,也就是指[zyun6]奇讀音於義不協。但李軍均《傳奇小說文體研究》透過辨析「傳奇」音義,明確指出[zyun6]奇一讀適用於元稹小說篇名。也就是說,歐陽博士是指從事中國古代小說和文論研究的李軍均博士論證錯誤。李劍國《唐五代志怪傳奇敘錄》直指「傳應當讀作傳記之傳」,即歐陽博士也認為長期從事中國古代文學研究的李劍國教授的說法完全錯誤。歐陽博士說透過辭書得出[全]奇讀音,也就是指包括《香港小學學習字詞表》在內的字典都收錯音(又或者他認為凡收[zyun6]奇的都不能算是辭書)。不僅如此,歐陽博士還指清代李漁說「傳奇」是「因其事甚奇特,未經人見而傳之,是以得名」錯、倪倬《二奇緣傳奇˙小引》說「傳奇,紀異之書也,無奇不傳,無傳不奇」錯。因為只有上述根據全部都錯,[zyun6]奇一讀,才能搖身一變,變成一個沒有理論基礎、純粹是我們港人「習非勝是」或「約定俗成」的讀法,而只有何文匯認可的[全]奇有根有據。在歐陽博士的經營之下,[zyun6]奇現在原來已經成為一個由石頭爆出來、完全沒有學理根據的讀音。於是當我們面對一些人倚仗「正讀」之名否定[zyun6]奇、無綫電視冚台[全]奇、港台的「正讀遊戲」和羅山的「正音講義」將[zyun6]指為錯讀這類大石壓死蟹的所作所為,便不應吭聲,不能「取笑」,反要「包容」了。反而看到這些「透過辭書、透過考證」得出[全]奇讀音的人,竟然不去「歧視」、「笑」我們這些胡亂讀一個無根無據的[zyun6]奇的人,就更應感動流涕、自慚形穢了。

結語

「傳奇」讀[zyun6]奇,不僅符合原始詞義,亦係港人普遍讀音,更為市面流通字詞典,包括教育局的《香港小學學習字詞表》所收錄。「粵語正音推廣協會」以「正音」之名將[zyun6]奇判為錯讀,自是怪談。政府傳媒,近年紛紛迎合一些人的一面之詞,棄用[zyun6]奇,改讀[全]奇,令人極為反感。

對於「傳奇」一詞二讀,歐陽偉豪博士說是態度問題:他認為應採包容態度,[全]奇不要笑[zyun6]奇,[zyun6]奇又不要歧視[全]奇。如斯「態度」,無疑非常取巧。

客觀現實是,[zyun6]奇是現時絕大多數人使用的讀音。學理上,[zyun6]奇亦非如某些學者所言只屬未經查證、毫無根據的誤讀。那麼到底[全]奇有甚麼立場去「笑」[zyun6]奇?反過來說,某些有權有勢的人,將一個沒有羣眾基礎的讀音[全]奇,進行鋪天蓋地洗腦式宣傳,強行植入社會;借所謂「正音」名號,將[zyun6]奇輕則貶之為「民間流讀」,重則誣之為「錯讀」,企圖用盡一切手段,消滅他們不承認的[zyun6]奇。由此可見,[zyun6]奇早被[全]奇歧視夠了。歐陽博士要飾演「和事老」角色,說[全]奇不要歧視[zyun6]奇,不是無視現狀,就是在講風涼話。

傳媒機構以至政府帶頭將[zyun6]奇改讀[全]奇,幅度之大,層面之廣,若說背後無人推波助瀾,恐怕難以置信。何文匯身為「粵語正音推廣協會」學術顧問,有該會與港台聯合製作的節目網頁遊戲將[zyun6]奇判為錯讀在先;何文匯身為2009東亞運動會口號評審委員會召集人,選出優勝口號「創造傳奇一刻」,但見所有政府宣傳聲帶都捨[zyun6]奇而取[全]奇在後。到底一切純屬巧合,還是有人幕後發功,公眾當然無從知曉。市民當然亦不會知道,那個有證據顯示將何文匯「正讀」主張當成律法的「粵語正音推廣協會」,多年來到底向幾多學子灌輸了「全奇是正讀、[zyun6]奇是錯讀」的偏頗思想。

但是,同類事件,關注粵讀問題的人不會陌生。1981年的「時間變時奸」風波,同樣是由一些人在枱底「傾掂數」後透過傳媒鋪天蓋地洗腦式攻勢去灌輸民眾。時至今日,相信還有不少人認為「時間」讀成時[奸]才是「正音」、時[諫]則純粹是「約定俗成」而無學理和歷史根據的讀音。當年「時間」改讀先由香港電台主導,後來一些傳媒跟隨。今「傳奇」改讀,眼見已有政府和起碼兩家傳媒幫手。

時[奸]事件發生後,這個讀音的發起人劉殿爵教授在《明報月刊》撰文詳述論據,將時[奸]奉為正讀,並抨擊時[諫]為毫無根據的錯讀。今日[全]奇一役,則有歐陽偉豪博士在《明報》撰文,將讀音以「學術考證」([全]奇)與「民間流讀」([zyun6]奇)二分。如果這正是政府或傳媒所聽,他們改讀,亦不稀奇:[全]奇有「學理根據」,[zyun6]奇純粹「習非成是」,任你選一個來讀,你會怎麼揀?

到底是歷史不斷重演?是人類總要重複同樣的錯誤?還是有人鍥而不捨地在「試水温」?

容我再次強調,一個字音的對錯,可以討論。前章提到〈唐之「傳奇」正音及其他〉,正是論辯普通話中「傳奇」讀音之例。但在目前香港的畸型生態,「時間」也好,「傳奇」也好罷,其他讀音的情況亦同:改變或推廣讀音,不是經大眾或學術界討論、贊成、自覺遵行的結果,而是由一些有影響力的人,黑箱作業,先斬後奏,夾硬塞入觀眾耳朵,再由這些人將讀音加冕,以「正讀」包裝大舉宣揚,將「他們欽點的讀音」和「民間實際使用(而且可能有學者承認、有字典接受、甚至有歷史根據)的讀音」扭曲成「對」「錯」之辨,誤導大眾跟從的結果。這展現的恐怕不是甚麼對語言認真的「正讀」風氣,只係一種文化霸權、讀音強姦。

詭異的是,三十年前,傳媒推銷時[奸],市民尚會抵抗;今時今日,傳媒忽然[全]奇,卻似乎沒多少人注意。難不成,所謂提高「正讀」意識的教育,就是調教港人變成一班自動自覺接受「正讀強姦」的扯線公仔?

當這些所謂「正讀」滲透校園,當學生被授以這些所謂「正讀」並習以為常,若干年後,他們便成為使用這些所謂「正讀」的中堅份子,成為「由細讀到大」的見證人。我們這些堅持本來有根有據讀音的人,反變成「習非成是」的衰人;而他們則成為站在「正音正讀」博士一方合力扭轉「習非成是」歪風的正義夥伴。一個符合某些「正讀」人士心意的「正讀生態圈」就此形成。

令人擔心的是先斬後奏、偷天換日的招數可能奏效。對政府、傳媒而言,「教壞細路」這個罪名,他們擔當不起。當有人將一些讀音奉為「正讀」,他們跟,準不會有錯,因為自然有人會協助他們向廣大市民確認、推廣這些「正讀」。

政府當然應該面對公眾質詢。但港台也算政府機構,該台《功夫傳奇》播映期間,我曾發電郵查詢其「全奇」讀音原委,結果杳無音訊。正是笑罵從汝,正讀須我為之。

挾「正讀」自重者,可謂充份掌握人性心理。於是,有違常理的讀音,一經這種手段進入社會,便「易請難送」。

這又令我回想「約定俗成」觀點的問題。以何文匯為首的正讀學派無法否認語音約定俗成的事實,卻多番將「約定俗成」貶為「習非勝是」。我本來即使不盡同意,但亦明白「約定俗成」一詞很容易被人拿來文過飾非。倒是「傳奇」一役提醒了我,「約定俗成」其實還有一個重要作用,就是維持語音在一段時期的相對穩定,是阻止一些別有用心的人試圖改變通用讀音的強力理由。例如,如果我們尊重「約定俗成」,就不會容許有些人每隔幾年就搬出「時奸」一讀混淆視聽、製造混亂。若這個想法正確,則否定「約定俗成」的目的,會不會是有人想為自己以「正讀」之名引進、安插的那些日常生活根本不曾使用的讀音掃除障礙,以進一步鞏固自己的權威地位?

「傳奇」改讀比「時間」改讀「進步」的是,事件沒有人「承認責任」,沒有人為讀音改變做解釋。大概只要有關人等堅持不回應,傳媒繼續推廣,假以時日,這些讀音,即使不能成為習用讀音,大眾亦再不會對這些讀音感到奇怪。當這些讀音因為長時間使用、大家(被迫)聽慣了而獲得接納,就是「正讀」派的勝利,因為站在「語言是約定俗成」的觀點,一個讀音獲得大眾承認後,這個讀音就正正式式成為「正音」。這就是他們正在做的、一種人為的「約定俗成」,從另一方面看,即是「慢性洗腦」。也就是說,他們一方面極力反對「約定俗成」而不斷提倡他們自己的「正音」,另一方面又會利用語言「約定俗成」的事實,透過影響大眾使用他們的讀音,去將他們提倡的「正音」成為在約定俗成立場上名正言順的「正音」。

香港人對自己的母語集體冷感,不問自己到底我們是否需要一個粵語獨裁者,最終粵音話語權為一些勢力人士據為己有,任意搓圓撳扁,是遲早的事。2011年,多家唱片公司發行《香港傳奇》唱片合輯,所載曲目橫跨30年,乃香港幾代人的集體回憶。該專輯中收錄了許冠傑的〈世事如棋〉,其中一句「恩怨愛恨,世事如棋,每局都充滿傳奇」,大眾記憶猶新。可悲的是,產品的電視廣告,居然將《香港傳奇》讀成香港[全]奇。如此破壞集體回憶,廣告居然還有臉去用「香港人的歌、代表香港人的故事」作號召。

我的願望很簡單:政府和電視台「收回成命」,還「[zyun6]奇」一讀一個公道。

桅杆

查字典很有用,如果「正讀」不是何文匯一人話事。當「正讀」變成一言堂,無論查甚麼字典,都是徒然。

2011年1月29日,無綫電視高清翡翠台播放《加勒比海盜:魔盜王終極之戰》電影,主聲道是粵語配音。電影中,配音員將「桅杆」讀成[ngai4危]杆。這才令我發現另一個「何文匯霸權正讀」。

自幼所學所聽,桅杆的桅,只會讀[wai4圍]。小時候聽區瑞強《漁火閃閃》,有一句「巨浪翻起比船桅高」,印象尤深。之所以記得清楚,是因為當時不識「桅」字,而歌曲在《閃電傳真機》播放,所配字幕,乃係手寫,且刻意寫得像小孩子字體般東歪西倒(可能真係小孩手筆亦不可知)。記得字幕的那個「桅」字,「木」、「危」分得頗開,「木」字又像個「不」字,驟眼看來還以為是「巨浪翻起比船不危高」,看得我一頭霧水。後來看到亞視播放版本,用電腦字幕顯示歌詞,恍然大悟:原來是個「桅」字。

在《廣韻》,「桅」字「五灰切」,與「嵬」同讀。

白居易《長恨歌》有「馬嵬坡下泥土中,不見玉顏空死處」一句。這個「嵬」確是讀[危]沒錯。

讀[wai4圍]還是[ngai4危],其實只是聲母不同。我們不妨就從反切看看中古漢語演變成粵音的情況。

先看韻母。反切下字「灰」屬於灰韻、蟹攝。灰韻字今天主要讀作[-eoi]和[-ui]。不過蟹攝的字配上疑母,多讀成[-ai],如艾(五蓋切)、藝(魚祭切)、倪(五稽切)、詣(五計切)。於是,讀成[-ai],還可以算是符合反切規則。

問題就在聲母。反切上字「五」屬於疑母字,中古擬作[ŋ],亦係今粵音[ng-]聲母的來源。所以「嵬」讀成[ngai4危],是符合反切變化規律。

但這是否代表「桅」讀成[wai4圍]就錯到離譜?我深表懷疑。

因為這個「五灰切」的「灰」韻屬於合口韻。所謂合口韻就是韻頭有[u]介音。王力將「灰」韻擬作 uɒi,如此一來,「五灰切」的中古擬音便是 ŋuɒi。粵語沒有介音,所以像這些包含介音的韻變成今粵音時,可以是韻頭(介音,本例為u)消失、可以是韻腹(本例為ɒ)消失,又或者二者併合變成另一個無介音韻([u]介音在[k]/[kʰ]聲母之後則會保留圓唇,今撥歸聲母,即[kʷ]/[kʷʰ],例如國、廓、瓜、誇即是)。

而「疑」母字還有一個情況,就是聲母丟失。這主要發生在有[i]介音的字。例如「凝」字,魚陵切,魚是疑母字,應作[ng];陵是蒸韻開口字,有[i]介音。今天的聲母卻不是[ng]而是[j],原因就是[ng]聲母失落、介音[i]補上成為聲母,變成[jing4型]。現時很多[j]聲母的字,都來自疑母(「疑」這個字亦係[j]聲母)。

所以,「桅」讀成[wai4圍],其實亦係來自「五灰切」。只是變化軌跡與「嵬」不同,由於聲母[ng]失落、[u]介音補上成為聲母,便得出[wai4圍]音。

疑母字中有一個相似例子,就是「玩」字,五換切,今讀[wun6換],正是丟失[ng]的結果。

有人或會認為,既然同樣是「五灰切」,讀音理應相同。但我們可以看看:「街市」的「市」今讀[si5],「有恃無恐」的「恃」今讀[ci5]。在《廣韻》,二字卻均在「時止切」條下。若沒有附加規則,「時止切」可以直接切出「市」音,但基於聲母互換現象,「恃」的今音其實亦符合反切。如果反切相同讀音便得相同,我們難道要將「街市」讀成「街恃」,或者將「有恃無恐」讀成「有市無恐」?

那麼,桅杆讀成[wai4圍]杆,到底是怎樣天地不容,令何文匯這位粵音正讀權威,堅拒承認?

另有人認為「桅」讀成[圍],是受普通話影響。依我愚見,這個讀音並不像是因為北方話影響而改讀。事關粵人在南方,亦有不少水上人家,「桅」字的讀音,居然會由北方「傳入」又或受其「影響」,聽來不大合理。反而我比較相信「桅」不讀「危」是因避諱使然。

社會中不乏「禁忌語」。粗口「一門五傑」,自是說不得,「溝」字,本讀[gau1],今改讀[kau1],正是避諱。但禁忌語不限於粗話俗語。「通勝」是因為「通書」的「書」與「輸」同音諱改,大家應該不會陌生。還有「舌」與「蝕」同讀,改稱「脷」;「肝」與「乾」同讀,改稱「膶」。「筷子」一詞,有說是因為古稱的「箸」與「住」音同,出海的人當然想一帆風順而不想「停住」,故將「箸」改稱「快」,後另造新字「筷」。

由此考慮,揚帆出海,將「桅」讀成[ngai4危],不吉利之至。於是這個字便改為讀[wai4圍],以趨吉避凶。這雖然未必符合「五灰切」的正常演變,卻仍在可能的演變範圍以內。

當然,現代社會「百無禁忌」。但一些說法或讀音,既已約定俗成,就不必妄改。更何況,我開設的網誌專講無綫配音組讀音,以我所知,他們也有他們的禁忌:以兒童為對象的卡通片要盡量不提「死」或「殺」字,改用例如「打低」、「消滅」之類。記得有節目訪問配音員,他們就指出他們不能講例如「我細佬被佢『殺』咗」,只能講「我細佬被佢『消滅』咗」。

再講,當一個字音轉變已成事實,就算真的是受北方音影響,也不能單憑這個原因,便認為必須「還原」。否則,「賺」字佇陷切,理應讀[zaam6暫],今卻讀[zaan6綻];「凡」字符咸切,理應讀[faam4],今卻讀[faan4煩]。這些讀音,擺明是受了沒有合口[m]韻的北方音影響而改變。難道這些字又應該依反切「改正」?何況賺、凡的讀音如此一變,便與反切不符,罪加一等,更加應該「改正」,不是嗎?

我指這個字音轉變已成事實,不是信口開河。看看字典收音便知:

書名 年份 ngai4危 wai4圍
1 道漢字音粵語音典 1939
2 國粵注音部身字典 1967
3 粵語同音字典 1974
4 兩用中文字典 1977
5 李氏中文字典 1980
6 中華新字典 1982
7 中文多用字典 1984
8 廣州音字典 1985
9 新雅中文字典 1985
10 粵語查音識字字典 1985
11 國音粵音新編中文字典 1987
12 廣州話標準音字彙 1988
13 香港小學生中文詞典 1988
14 商務新詞典 1989
15 常用字廣州話讀音表 1992
16 中華新詞典 1993
17 國音粵音索音字彙 1995
18 小樹苗學生辭典 1996
19 朗文中文高級新辭典 1996
20 中文新字典 2000
21 朗文中文新詞典 (第二版) 2001
22 廣州話、普通話速查字典 2003
23 中華高級新詞典 2004
24 廣州話正音字典 2004
25 新時代中文字典 2004
26 朗文中文高級新辭典 (第二版) 2005
27 粵音檢索漢語字典 2006
總計 0 27

除了上述字典,我們還可以參考以下資料:

  • 1937年王頌棠《中華新字典》「桅」標音[圍]。
  • 1864年《英華分韻撮要》,「桅」標音[圍](P.655)。
  • 1855年《初學粵音切要》,「桅」標音[圍](P.5)。
  • 1838年重鐫之《分韻撮要》,「桅」收在「圍」音條下。
  • 1933年孔仲南著《廣東俗語考》卷十五「釋器具下」篇,「桅」字條下釋曰:「桅音維。船上竿木所以挂帆者曰桅。」

「桅」字應該怎麼讀,事實擺在眼前。用反切切出的[危]音,只能算是一個「紙上讀音」,卻不適合在現實社會使用。不過,我們現在有何文匯,又有「粵語正音推廣協會」。未來「桅」會否變成一字二讀,孰難預料。畢竟我們無法避免有學者教授又在那些「正音正字」節目中,說「桅」字「有啲人讀錯成圍」,桅杆不是「圍住條杆」,所以不應讀成[圍]杆之類。

照抄何文匯字彙書的那本《商務新詞典(全新版)》,初版時即將「桅」標做[危]這個奇怪「正讀」(網上批評這部字典的文件則毫不客氣指這個「正讀」是「錯讀」)。再版時,詞典編者將讀音修正,改標[圍]音。既如此,無綫電視配音組何苦「人棄我取」?

難道何文匯真是有特權?何文匯真是大晒?

跳蚤 vs 跳蝨

「電腦節」名稱「侵權」風波鬧上法庭,本來無甚可觀,有趣在控辯陳詞變成《明報》所謂「正音教室」。

據《明報》所載,當時有律師陳詞,將「跳蚤市場」讀成「跳[早]市場」;任懿君法官卻認為應讀「跳[室]市場」。後任官順道批評某些「正讀™」人士,以《廣韻》規限粵音,例如將「時間」讀成「時[奸]」、「周刊」讀成「周[hon1]」,搞亂廣東話。

《明報》記者然後找來奉《廣韻》為圭臬,繼年前《粵讀》一書後,近期又出版《廣粵讀》一書的正讀™教主何文匯出來力撐律師無讀錯,因為「蚤」和「蝨」是兩個字云云。

任官引用資料其實有不盡正確之處,例如《廣韻》各卷分平上去入四聲,而非五聲;而「時間」讀「時[奸]」,則非因《廣韻》。不過記者說任官對「時間」、「周刊」等字的讀音「另有見解」,聽起來好像任官是力排眾議的異類,查實任官不滿的,才是「另有見解」的讀音。

至於「蚤」字讀[早],「跳蚤市場」卻讀「跳[室]市場」,一眾「正音」學者自然會說港人「讀錯音」。

筆者聽過一說,「蚤」會跳而「蝨」(一作虱)不會跳,粵人卻稱「蚤」為「會跳的蝨」,故有「跳蝨」之說。惟此說未可考,大家姑妄聽之好了。

不過《一字之差--英王寫別字》(容若著)一書第 93 頁中卻有類似講法:

容若孩提時,讀一篇古代傳記,讀成「蚤卒」一詞,問老師何解,師曰:狗虱死了!

「蚤」,一般指跳蚤,粵俗稱為狗虱。「卒」死也。逐個字照字面解,「蚤卒」確可以解為狗虱死了。

…其實,這是他開學生玩笑。能教古文,豈有連「蚤卒」也不懂乎?

「蚤」是「早」的借字,「蚤卒」即「早卒」,指那個人早已死了,與虱無關。這也是同音通假一例。

容若先生憶述孩提時代,恐怕是超過六七十年前的事了。他的老師戲稱「蚤卒」為「狗虱死了」,即將「蚤」說成「狗虱」。值得留意的是該文章是在講「同音通假」現象;教古文的老師和容若先生不可能不知「同音通假」,而「蚤」既是「早」的同音通假,他們二人自然不可能不知「蚤」讀成[早]。但容若的老師卻仍將「蚤」說成是「狗虱」。可見這並非粵人全部文盲混淆「蚤」和「蝨」,而是在我們的文化中,「蚤」被稱作是「某一類型的蝨」。

當然,這種分類法未必合乎科學。但常用詞如「跳蝨市場」,卻不必因為「蝨」實際是「蚤」而得改變稱呼。只是「跳蚤市場」譯自 Flea Market,而 Flea 的科學譯名確是「蚤」,但「蚤」在粵卻俗稱為一種「蝨」。或因如此,便出現寫成「跳蚤市場」卻讀成「跳蝨市場」的情況。

然後,那些「正音」學者,一見大家將「跳蚤市場」讀成「跳蝨市場」,便晴天霹靂,以為港人連蚤和蝨也不識分,遂於《最緊要正字》冷嘲熱諷矣。容若先生和他那教古音的老師,自然亦係「蚤蝨不分」的文盲了。

何文匯說律師沒讀錯字,因為「蚤」和「蝨」根本是兩個不同的字。寫成「蚤」讀成[早],當然沒有「錯」。

不過這卻令筆者想起一個相似例子,就是「墊」字。

「墊」在暫代付款義的「墊支」會讀成 [din3] 或 [din6],但解作「鋪在上面或襯在下面」的「鋪墊」、「椅墊」,「墊底」等詞,大家一看,必然會讀「鋪[箭]」、「椅[箭]」、「[箭]底」。但如果一查字典便會發現不對路,因為「墊」字,大部份字典,標讀 [din2 典]、[din3]、[din6 電],就是不標讀[dzin3 箭]。

難道我們讀[箭]是讀錯?難道我們以後不能讀「氣[zin2 展]船」([展]乃[zin3 箭]之口語變讀),只能讀「氣[zin3]船」、「氣[電]船」或「氣[典]船」?

卻原來,字寫成「墊」我們卻讀[箭],未必因為我們人人不識「墊」字。陳伯煇《論粵方言詞本字考釋》(p.47) 中指,我們所讀的[箭],其實不是「墊」字,而是「薦」。他引文若稚《廣州方言古語選釋》曰「北方話說『墊』,廣州話則說『薦』」,並舉出一些例子證明此字的動名詞用法:

  • 《楚辭‧劉向〈九歎‧逢紛〉》:「薜荔飾而陸離薦兮。」王逸注:「薦,卧席也。」
  • 《世說新語‧德行》:「既無餘席,便坐薦上。」
  • 賈誼《弔屈原文》:「章甫薦履,漸不可久兮。」
  • 《史記‧周本紀》:「飛鳥以其翼覆薦之。」

正因我們將「墊」這個概念下物讀成[箭],日常書面卻鮮有使用「薦」字,遂有明明寫成「墊」卻讀成[箭]的現象。

那麼,如果有人(例如掌管新聞部讀音的人)下令,「墊底」不能讀「薦底」要讀「din3 底」、「氣墊船」不能讀「氣[展]船」要讀「氣 [din3] 船」,又或者有些支持「正音正讀」的人自作聰明作如此讀,甚至有「正讀」學者在節目批評此音,我們又該如何形容這種做法?

是不是不能說他們錯,因為「墊」和「薦」是那個不同的字?

而我們仍將「墊」讀成「薦」,在讀音上是否保留着我們自戰國時代沿襲的文化色彩?而如果有人真的要以墊字「正讀」去消滅「薦」音,這些人,到底算是在愛惜文化,還是在消滅文化?

(另有網誌文章提及此字,按此閱讀

2010/9/22 補記: 是日蘋果日報有跟道報道,內容如下:

【本報訊】高等法院法官任懿君(圖)早前審理有關「電腦節」名稱的禁制令案件時,在庭上與大律師大談對「跳蚤(音早)」及「跳蝨(音瑟)」讀音的見解,《明報》翌日作大篇幅報道。任官昨為禁制令案下判詞時,特意在判詞後加上三頁附件,澄清沒有質疑大律師讀錯字,對《明報》報道有誤感到遺憾;又指報章誤報不但影響個人榮辱,亦會誤導公眾。
任官相信,大律師當時是想說跳「蚤」市場,但任官以為他是說跳「蝨」市場,故誤會大律師誤將「蝨」字讀成「早」音。《明報》在 8月 7日的報道,以為任官讀錯字,又在報道內引述學者評論,指大律師並沒有讀錯字。

稱事件影響個人榮辱
任官指,他在中學時期已開始閱讀《明報》,對其誤報感到遺憾。有關報道刊出後,任官收到好友及不相識的學者的查問及質詢,令他要向對方澄清只是報道出錯。任官認為誤報不但影響個人榮辱,亦令公眾讀錯字。任官昨引述《廣韻》對兩字的讀音考證,即「蝨」音瑟,「蚤」音早。
案件編號: HCA621/10

至於任官之附件原文,請按此查閱

正讀無「普洱」

「飲茶」乃傳統飲食文化。茶樓的茶,種類繁多,其中普洱較合筆者口味。

「普洱」,筆者聽過讀「普 [nei2]」,也有聽過讀「保 [nei2]」,即將「普」由送氣變不送氣。但原來查何文匯「正讀」字典,前者錯一半,後者全錯!

何文匯《粵音正讀字彙》:洱《廣韻》而止切。根據反切規則,「而止切」即讀[耳]音。原來,「普洱」的「正讀」是「普[耳]」,大膽講句,相信人人去飲茶,都「讀錯」了這個「洱」字!

沒錯,「洱」從「耳」得聲,《廣韻》又收「耳」音,讀成[耳],合情合理,不是嗎?(更何況市面字典大多數只收[耳]音)

但「洱」字在《廣韻》不止一個讀音。《康熙字典》:《廣韻》《集韻》𠀤仍吏切,音餌。水名。

這個音「餌」,就是 [nei6](膩)音。由 [nei6] 變成 [nei2],只是陳仔、老黃一類簡單的口語變調法則。

但又有一個有趣現象:「耳」字讀 [ji5],聲母是 [j],為何「餌」字讀 [nei6],聲母是 [n]?又為何「洱」字字典寫讀 [j] 聲母、民間卻讀 [n] 聲母?

看「餌」字「仍吏切」,「餌」讀 [n] 聲母而「仍」字讀 [j] 聲母,當可知道兩個聲母應該有某種關係。事實確係如此。

「餌」字「仍吏切」,屬於「日」母。根據章太炎提出的「娘日歸泥」理論,中古音「娘」、「日」兩個聲母,上古時皆讀成「泥」母。

王力在《漢語音韻》(第196-197頁)則指,「日」、「泥」兩個古聲母其實不一樣,但極之相似:

所謂某字古讀如某,不能認為完全同音。假使完全同音,後代就沒有條件發展成為差別較大的兩個音了。至多只能認為在某一方言裏同音,不能認為在多數方言裏同音……泥娘在《切韻》中本來就是同一聲母,只是娘母多是三等字……日母在上古可能是讀[ȵ],跟泥母讀[n]很相近似…所謂「日母歸泥」…這個「歸」字不能看得太死。

「泥」母,今粵語仍讀[n]。這就解釋了為何耳字讀 [ji5],餌字讀[nei6]:耳讀成今日的 [j] 聲母,是在後來才分化出來;讀成 [n] 聲母的餌,聲母是更古老或更接近古時的讀音。

這亦可以解釋很多常見讀音現象:

「尔」字是「爾」的古字,「爾」讀 [ji5],「你」為何讀 [nei5]?還有另一個作「你」解的「汝 [jyu5]」字,其聲符「女」字則讀 [neoi5]。

只要查到「女」/「你」字屬於「娘」母,而「汝」/「爾」字則為「日」母,再根據「娘日歸泥」,便不難明白原來「女」和「汝」、「你」和「爾」的古時讀音相同或非常相似。

(此所以筆者一向反對貿然將從「爾」的「彌」字在大多數人讀[尼]的情況下改讀成[微])。

由此再看「洱」字,應該明白:讀成 [n] 聲母的 [nei6],大概是口耳相傳的讀音,所以不受字典的[耳]音影響,口語再變讀為 [nei2]。而這個讀音,其實比字典上的[耳]音更古。

我不知道為何在何文匯博士眼中「洱」不能讀 [nei6] 或 [nei2]。只是目前香港「正讀」風氣已迹近癲狂,擔心一旦有人發現「洱」讀成 [nei2] 是「錯讀」,立時驚為天人,然後又發生像曾鈺成主席一時興起在議會「糾正」議員官員讀音,政府追隨、傳媒跟風,將[耳]音冠「正音」之名、將 [nei2] 詆以未約定之錯讀流讀,不出半年,將「洱」字讀 [nei2] 撲殺,便大事不妙。是趁此「正音」風氣未蔓延到「洱」字之前,懇請各界放此讀一條生路。

無綫新聞2010年7月7日起龕字正式廢除傳統讀音[庵]

筆者一向不對電視新聞讀音取向大加撻伐,是認為他們制訂讀音,有其獨特意義。在我的立場,新聞部特別如「機構」讀「機救」出來示眾,目的非常簡單,一言之蔽之,就是「扮嘢」。

指他們「扮嘢」,並無針貶之意。事實上,新聞記者是需要「扮嘢」--他們必須透過不同方法,去展示他們的「專業形象」。

當然,專業形象,最重要還是他們對新聞編採的信仰。

不過相信大家會同意,內容再專業,「包裝」亦不可少。

是以新聞記者一般不會T恤牛仔褲示人(特殊場合如採訪災區除外),措辭即使不達雅馴亦不流俗鄙,表情、動作克制…諸如此類,就是要觀眾認為:他們是專業人士。

是以在讀音方面,他們刻意選擇一些與羣眾有距離的古怪讀音,目的,其實亦為營造一種與眾不同、非凡夫俗子的形象,告訴我們:是的,我現在為你們報道新聞,所以使用你們的語言;但我始終和你們這些觀眾是不同的,這就是我的專業。

這種「非我族類」的距離感,配合他們的職業,令人覺得,新聞工作者,是真的「高人一等」。

香港近年的新聞模式,主持與觀眾的距離亦不若從前般疏遠。報道新聞時亦會用貼近生活的言辭,氣氛亦較輕鬆。

對於此類讀音,他們寸步不讓,筆者原本以為,他們是為秉持讀音一貫,不朝令夕改,不隨波逐流。

所以本來我不會像對無綫配音部改變讀音般,強烈反對。

卻原來,像無綫新聞部,讀音,原來會改,而且,每個改動,都必定符合「正音」人士的心意。

先有「傳奇」被改讀「[全]奇」。

然後最後,無綫新聞一向將「骨灰龕」讀成「骨灰[庵]」。2010年7月7日,該台新聞,已緊跟政府消滅[庵]音立場,所有新聞主播記者,改讀「骨灰[堪]」。

所謂貫其始終,只是筆者幻想。像無綫新聞部,為了部門「形象」,可以朝令夕改,可以隨波逐流,不過只會慢慢流向所謂權威「正音」,製造溝通隔閡,與大眾保持距離。

筆者有幸親眼見證無綫廢除日常讀音,特製作片段,以為歷史紀錄:

癲癇?癲癎?癲[閒]?癲[簡]?

6月27日看到無綫《午間新聞》報道,「癲癇症」改名「腦癇症」。無綫新聞將「癇」字讀成[閒],甚為刺耳,豈料這則新聞,「癲癇症」、「腦癇症」的「癇」字,不管作簡介的報道員,還是新聞片段內的記者,居然讀出一直沿用的[簡]音,與片段中各受訪者的讀音相同,樂也融融,不禁喜出望外。只是原來大喜過望,白高興一場--該台旋即抽起該段新聞,及至《六點半新聞報道》,回復舊觀,主播讀成「癲[閒]症」、「腦[閒]症」,連報道片段,亦要重配,刻意與受訪者的讀音形成對比,以示「正統」,顯示該台主管仍然視這個讀音為洪水猛獸。

值得留意的是:該台《六點半新聞報道》,播出了重配的「癲[閒]更名」新聞後,特別加插一節閒談,對話如下:

郭詠琴:東昇,剛才提到的癲癇症,我們讀[閒],有人讀[簡]。怎麼唸才對?

方東昇:專家說,兩個讀音也沒有問題。

方東昇:根據字典,「癇」字從「病」部,加一個「閒」字組成。正音是讀[閒]。專家表示,讀癲[閒]症才對。但讀[簡],亦無大問題。

朱耀偉(浸會大學中國語文學系副教授):這個字正音,即所謂正式讀法,應該是[閒]。應該是癲[閒]才是正式讀法。但我想,約定俗成很多人都讀癲[簡],很多人都會接受癲[簡],也是可以的。如果你問我,我對這是比較寬鬆的,認為不算錯誤,(既然)大部份人都接受。

查《康熙字典》:「《唐韻》戸閒切《集韻》《韻會》何閒切」,似乎所有字典都只給一音:[閒]。有人或會質疑,明明疒部內的是「閒」字,「閒」字人人識讀,怎可能讀成[簡]?其實這牽涉問題不是這麼簡單,而且不單粵音,連普通話亦對這個字的讀音有爭論。

讀過古文的人,應該知道,「閒」字是「間」的本字,例如「間諜」本作「閒諜」。古代這個「閒」字作為現在的「間」字使用,仍然讀成[奸]或[諫],不讀[閑]。「間」是後起字,取代「閒」字讀成[奸]/[諫]字時的作用;不過「閒」字沒有消失,只是表示另一種意思,如閒暇、得閒。這個「閒」字,讀成[閑],又可寫作「閑」。

《說文解字》只有「閒」字而無「間」字。「閒」字在當時解「間隙」,亦即今日讀成的[諫]的那個意思(《廣韻》則指讀平聲[奸])。

同時,《說文解字》亦有「癇」字:「病也。从𤕫,閒聲。」段玉裁注:戶閒切。

而《說文解字》中以「閒」做聲符的形聲字,很多今天都已經寫成「間」字。例如:

「簡」字,本作「𥳑」。《說文解字》:「𥳑,牒也。从竹,閒聲。」,《俗書刊誤》仍指:「𥳑,俗作簡,非。」今天寫成「簡」自然是「正」不是「俗」或「非」。「簡」粵音讀[揀]。

「鐧」字(如殺手鐧),本作「鐗」。《說文解字》:「鐗,車軸鐵也。从金,閒聲。」今粵音讀[揀]。留意此字台灣以「鐗」為正體,但讀音仍讀與粵音[揀]對應的 jian。

「瞷」字(解作窺視),本作「瞯」。《說文解字》:「瞯,戴目也。从目,閒聲。」段玉裁注:「戶閒切…按此字諸書多從閑作𥊺。」即當時會寫成「𥊺」,又讀成[閒]。但《類篇》「瞷」條:「居莧切。」《字彙》:「居晏切,音諫。」今粵音取[諫]音。

「澗」字,本作「㵎」。《說文解字》:「㵎,山夾水也。从水。閒聲。」段玉裁注:「古莧切。」即讀[諫]。

但,有沒有《說文》從「閒」字,但今天仍然用「閒」呢?亦有。

「嫺」字,《說文》:「嫺雅也。从女。閒聲。」段注:「戶閒切。」今粵音讀[閑]。

「僩」字,《說文》:「武皃。从人。閒聲。」段注:「下𥳑切。」今粵音讀 [haan5]。

(說文還有一些從閒的罕用字,略之。)

由此可知,「閒」與「間」之間的糾葛頗為複雜。

問題來了:既然「閒」字作為「間」的本字,「癇」這個形聲字從「閒」得聲,那麼,這個「閒」,先不論聲調,應視為今天我們寫成「間」的 [gaan] 音,還是應視之為今天我們寫成「得閒」的「閒」字的 [haan] 音呢?

其實這不單在讀音,寫法亦係問題。如果「閒」後來由於區別詞義而分出「間」字,那麼,「癇」字又應否同樣寫成「癎」呢?《龍龕手鏡》《玉篇》《集韻》《四聲篇海》有「癎」這個寫法。《正字通》以「癎」為正寫。筆者查過一些大陸出版的《說文解字》,亦以宋體排印「癎」字,而非「癇」字。而且《正字通》亦說:「癎…音閑。」所以,不要問為何明明聲符是「閒」字卻有人讀成[簡],正如《正字通》明明聲符從「間」,卻指音[閑]。無綫指「癇」由「疒+閒」組成,只是其中一種寫法。

可見,「癇」現在讀成[簡]音,未必因為大眾不識「閒」字。

而從各字異體觀察,似乎有寫成從「閑」旁的異體字者,讀 [h-] 機會較大。但亦非絕對:瞷/瞯/𥊺字古有 [g-] 音,今亦讀 [g-]。

一個字,如有正俗二讀,那麼,有這個「俗音」的原因,可能是(一)大多數人讀錯致約定俗成,或(二)這個俗音是古音遺留。「癇」讀成[簡],是否純粹因為人人讀錯的「約定俗成」,殊難判斷。又有可能真有一個時期,「癎」比「癇」通用、常見,於是人人以「間」為聲符,變成 [gaan] 音(即使本非陰上聲,粵音亦可口語變調讀成[簡])。然後「癇」字雖變成正寫,惟讀音一如當時,流傳至今。

新聞片段中教授說「正音」是[閒],那應是根據古字書為「正音」。說[簡]音約定俗成,不錯,但這樣一講,則很容易令人認為,[簡]其實是一個錯音。但觀乎上乎「閒」字偏旁的情況,再看現在[簡]音確是民間讀音,其歷史未必遜於[閒]音(癲癇OR癲癎的文獻討論依據:「據了解,祖國東西南北,農村城市,民間說的都是癲癎(dian jian),很多專科醫師寫稿也寫成癲癎,可見字已根深蒂固。據說我國老一輩知名專家張沅昌教授五十年代出版《神經病學》時,出版社把他寫字依據一律改為 癇字,他還冒了火的。不過有些醫師口說癲癎,寫的卻是癲癇。」)。而且,其實無論[閒]還是[簡],本身均屬約定俗成,只是一個有韻書認可,而另一個沒有。以[簡]音通用程度,筆者認為,其「正確性」如果包括通用及歷史性,絕不輸[閒]音(可參考2008年高考試題師生對話的「計分法」)。

或說:既寫成「癇」,不如讀[閒]音。

不過,有一個《說文》無收的「襉」字,亦有異體「襇」,今以從「閒」之「襉」為正,但仍讀[簡]。

前文介紹過的《道漢字典》,收入「癎」字,並收[簡][閒]二音。所以「癇」字讀成[閒]固有韻書為據,但[簡]音絕非無中生有。所以筆者認為,不要以為這個「約定俗成」音就一定不能用、不能讀、不能「出街」,更不必為了所謂「正音」而放棄[簡]音--妥當做法,應是「字典增收[簡]音」,而非「民間改讀[閒]音」。

道漢字音

黃錫凌於1941年出版的《粵音韻彙》,是中國第一部用國際音標標示粵語讀音的作品,對粵音研究影響深遠。《粵音韻彙》出版之後編成的字典,注音取向,或多或少會受此書影響。書中有「廣州標準音之研究」一文,其中提及一些粵語「錯讀」。黃氏將彌讀成[尼]歸為誤讀,將「鈎」讀成[ngau1]而非[鳩](即[gau1])歸為「俗讀」,還有如「聯」本音[連],僧本音[生]之類。文中並無提及其「標準」是拿甚麼做根據。不過黃氏在文首指「粵音還保存不少《廣韻》的色彩」,一般認為,他主要以《廣韻》做審音根據。何文匯則明刀明槍拿《廣韻》,比黃氏深入,但厚古音、薄今音甚至滅今音的取向比黃氏更甚。

《粵音韻彙》以前的粵語讀音工具書不多,偶然在大學圖書館看到的《道漢字音》是其中一本。

《道漢字音》由香港道字總社編印,於1939年8月初版,即比《粵音韻彙》還早兩年,當然不會使用現在慣見的國際音標。不過,此書使用的亦非反切法,而係名為「道字」的拼音符號。

此書作者陳瑞琪,是香港道字總社社長。「道字」乃陳瑞琪以父親陳澄波創造的「道漢字體」為基礎創造的一種拼音符號。其中粵音的「道字」符號式樣如下圖所示:

雖然圖案複雜,不過如果對拼音有基本概念,亦不難理解。例如如果我想表示「分」(fan1)字的讀音,只須在圖中找出相應聲母之聲頭和相應韻母之聲尾即可。例如聲頭「非衣切」,便取聲母 [f-](「衣」字切音純粹為保持聲頭尾音統一,可以不理);聲尾「離賓切」,便取其韻母 [-an](同樣地,「離」字切音純為保持聲尾的頭音統一為 l-,可以不理)。兩者結合,便得 [fan] 音,然後依聲調調出「分粉訓墳憤份」等字。

至於寫法,從下圖可見,以 [fan] 聲為例,聲尾在聲頭的相對位置,代表不同聲調:

《道漢字音》比《粵音韻彙》更早就版,換言之,其所標字音,按理不會受《粵音韻彙》的注音取向影響。

翻查此書標音,原來很多何文匯認為錯、要改,而筆者多番表示異議的字,這本字書已經有收:

例如「雛」字,有收[初]音;「刊」字,有收[罕]音,「冥」、「瞑」、「銘」三字,有收[茗]音;「彌」、「瀰」二字,有收[尼]音;「簷」字,有收[蟬]及[吟]音;「鶉」字,有收[春]音;「構」字,有收[扣]音(倒是「購」字沒有)。

另外,「僭」字,只收 [cim3] 音,不收﹝佔﹞音;「渲」字,只收[圈]音,不收[算]音;「糾」字,只收[斗]音;「綜」字,只收[中]音;「聿」字,只收[律]音;鵲字,只收[雀]音。

值得一提的是半年前討論過骨灰龕的「龕」字讀音。《粵音韻彙》標讀[堪]音,市面所有字典都標[堪]音,不少電台電視台甚至議員也以此為「正音」,力求「字正腔圓」,讀成[菴],忽然會被指是讀錯音。容若撰文謂,「我在廣州(省城)出生,數十年來,不時來往省、港、澳,也曾在南、番、順生活,所聽所聞,龕字一律讀菴,顯出這是龕字粵語的實際讀音。讀堪,來香港才聽到,那是七十年代港英時期「正音」人士提出,那是依照《廣韻》改讀」。

1939年《道漢字音》對於「龕」字,只標一音:讀[菴]。

那麼,到底是我們改變讀音迎合這些字典,還是此後字典編者應該慎重考慮收入此音?

龕字讀菴不無道理

報載立法會主席曾鈺成正音正上癮,辯論骨灰龕冇王管問題,人人讀[菴](或[庵]/[am1]),陳淑莊讀[堪],曾鈺成特別指出「龕」應讀[堪],並嘉許陳淑莊讀得正確云云。生果報更形容陳淑莊讀[堪]音時「字正腔圓」。

骨灰龕的龕,時人多讀[庵],惟今「正音」當道,有人授以[堪]音,附和者眾,包括政府官員如周一嶽。容若先生為文提及此字,指港台依字典讀[堪],商台則依大眾讀[菴]。容若先生自述,他在廣州出生,幾十年來,在多地生活,龕字一律讀[菴]。不過讀成[堪]卻是本本字典有收,不能貿然說字典錯。

龕字讀[菴]是否全無道理的「錯讀」?我認為不是。不才在此略抒己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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