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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文匯羡煞曾蔭權

上月,「特首款待」事件成為城中熱話,曾蔭權月初到立法會解畫,承認對於接受款待和處理潛在利益衝突事宜之處理手法不夠謹慎,並向公眾致歉。

原來,公職人員接受款待有特定守則,某些情況還須上司核准,但特首地位特殊,「上司核准」程序並不適用,於是曾氏自行訂立守則,是為「特首適用內部指引」,自覺遵行,自言此乃「按本子辦事」,所以「對得住良心」。誰知這一「規則」,不獲市民接受,經此一役,曾特首亦驚覺此舉「透明度不足」、「不合時宜」,因此決定成立專責小組,檢討事宜,以示負責。答問會上,有議員質疑,曾蔭權自訂「內部指引」,可有存檔?幾時公佈?有無經行政會議或立法會討論?市民可已知悉?種種問題,曾特首只能重複「承認透明度不足」、「已成立專責小組檢討」等說辭,並無直接回應。

看立法會直播,筆者想,曾蔭權應該非常羡慕何文匯博士。

甚麼是「正讀」?簡單來說,是正確的讀音。但既稱「正」,讀音若須「以一止之」,總得有個規範。那麼,首先一個問題就是,我們是否需要一個規範。假定我們真的需要一個規範,之後的問題就在於,我們以甚麼來做規範、要如何規範。

何文匯博士首先就認為,粵音應該要有規範。但是,粵音以甚麼來做規範、要如何規範?學術界未有一致同識。何文匯博士就自訂以《廣韻》等韻書做粵音正讀標準,並將這個標準當成客觀事實,在其「正音正讀」節目宣傳以《廣韻》讀音否定日常讀音。

可是,用《廣韻》來做正讀,就得面對大量單字粵音與《廣韻》反切扞格不入的情況。如果以《廣韻》為正讀是大前提,這些今讀不符《廣韻》切音的字音(例如爸、媽二字的讀音)技術上就成為「錯讀」。以《廣韻》為正讀,結果不是人人讀錯字,就是人人得成為啞巴。何文匯博士又自訂分類,將這些「錯讀」分為三種,第一類錯讀完全接受(即錯讀成為「今讀」),於是爸不必用正讀[霸],媽不必用正讀[母];第二類錯讀勉強接受(即錯讀成為「口語讀音」),於是貓似乎暫不必用正讀[苗];第三類錯讀則絕不接受(即錯讀依然是錯讀),並有機會在「何氏正讀」節目中拿來對市民冷嘲熱諷,例如刊要讀看更的看,不能讀[罕]。

但,有了分類之後,一個讀音幾時屬「今音」、幾時算「口語音」、為何不承認當成「錯讀」,何氏從無明確交代。固然,他在其「正讀」書中有提及不收錄的是「未獲得學界全面接受」的字音,守則聽來明確,實際如何,卻又是另一回事。例如「彌」字,就算你真的要根據《廣韻》來將[尼]當成錯讀,這個錯讀,不僅有逾150年歷史,亦已獲所有字典接受,反而何文匯鍾情的[微]音幾十年來收錄的字典遠少於[尼]。可是,何文匯堅決不承認[尼]音,大家亦無可奈何。這令人懷疑,如何分類,只是何博士的一己私意。

再者,由於《廣韻》的聲、韻部與粵音的聲韻調並非一對一的直線關係,例如《廣韻》一個韻到今天粵音可能分成幾種韻母,今日一個韻母又可能來自《廣韻》的幾個韻部。所以用《廣韻》來做正讀,就牽涉「推音」程序;同一個《廣韻》反切,可以得出多於一個適合的粵音。而何文匯博士自訂規則之下,自己定出來的就是「正讀」,換言之其他人或字典的讀音即使符合反切,依然會變成「錯讀」。例如「桅」字,根據反切明明可讀[圍],本本字典都注音[圍],何文匯卻欽定讀[危],於是[圍]變成錯讀。

而《廣韻》以外還有其他韻書,例如《集韻》。有些《集韻》有收的讀音,《廣韻》沒有收錄。何文匯自訂正讀守則,以《廣韻》為主,其他韻書如《集韻》為輔。但是,《集韻》有收的讀音,何文匯未必承認。他不承認,那個讀音便成為錯讀。例如「冥」字,明明《集韻》有收莫迥切,今粵讀[皿]音,完全符合反切。但是何文匯博士不願承認,於是「冥」字讀[皿],在他的書中變成必須打交叉的錯讀。結果就是,何文匯的「正讀」原則,雖然聲稱會參考《集韻》,但實際上即使《集韻》的讀音符合今日粵讀,何文匯仍可以選擇不接受、將這個讀音定性為錯讀。

除了《廣韻》,正讀問題還涉及詞義搭配時的破讀,例如「行」在「銀行」、「步行」、「品行」便根據詞義而有三個不同讀音。劉殿爵在八十年代初搞「時奸大龍鳳」,聲稱「時奸」乃四十年代前的讀音,又謂讀成「時奸」才解得通「時間」之義。其時港台率先受欺,帶頭擾亂粵音。雖然反對聲眾,提出種種理據,中大諸教授卻充耳不聞,三十年來,仍不放棄「時奸」此一「老作正讀」。師承劉殿爵的何文匯則搞「全奇大龍鳳」,將「傳奇」一詞,由有(不是何文匯的)學者支持、有學理根據、有字典收錄、幾十年來市民使用的[zyun6]奇,改讀何文匯欽點的「全奇」,港台又作先鋒,無綫殿後,以「何文匯欽點音」干擾正音。

本來,何文匯是學者,他自訂「正讀」規則和根據這規則擬出的「正讀」,可視作其「研究成果」,既是「一家之見」,箇中操作如何,旁人無權說三道四。可是,何博士將其「研究成果」宣諸大眾,卻是以一種「是非之辨」的姿態,將其「一家之說」當成「客觀事實」,透過籠絡傳媒,誤導無知大眾,以主觀偽裝客觀,好讓其「何氏正讀」在傳媒甚至民間「開花結果」。這些「正讀」,卻從未曾在學術界或大眾之間認真討論,更遑論有一致共識。

我一直認為,粵音「正讀」的種種問題,並不盡是學術層面的派系之爭。只要一個人有基本思考能力,理應可以釐清一些基本問題。例如,何文匯提倡「正讀」,你不必知道甚麼是《廣韻》,也可以問:這個「正讀」,是不是全港市民普遍接受的標準?又或者退一步,這個「正讀」,是不是全港學術界認同的標準?如果不是,何文匯博士及其他中文大學教授憑甚麼將自己的一家之說當成客觀事實在電視節目教導觀眾?想到這裏,就不可能將「何文匯正讀」當成客觀對錯照單全收。奇就奇在,很多人不會這樣問,只視「何氏正讀」為綸音,不要問,只要信。

何文匯黑箱作業,自擬「正讀」規條,並以此自設規則得出之粵音「正讀」指摘市民錯讀連連,終成「粵音正讀權威」。依照同樣邏輯,曾特首自定「收受款待」規則,以此作為乘搭順風遊艇、順風飛機的圭臬,應成反貪先驅矣。豈料招來各方指罵,還得鞠躬道歉。同人不同命。

所以,我對何博士的正讀諸多意見,仍然對他的高明手段欽佩至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