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劉殿爵教授奉「時奸」為「正音」,貶「時諫」為「錯讀」,電視電台忙不迭奉迎,務求將此一「正確」讀音教育下一代。劉氏奉「時奸」為「正音」理由有二。一是「時奸」是粵語地區的本來讀音,二是「時奸」才是解得通的讀音。箇中問題,《解‧救‧正讀》已有探討;只是近日有有關「時間」讀音的新發現,是書此文,以作補充。
劉殿爵在1981年12月號《明報月刊》談「時間」一詞讀音時先後提到「時奸」一讀的歷史性:
- 「時間」原來不論在普通話或粵語都是讀「時艱」的。
- 「時間」一詞一直到三十年代後期還是讀作「時艱」,粵語讀「時諫」是近四十年(按:即約1940年以後)逐漸普遍的。
- 四十年前,人人讀「時艱」,後來由於一小撮人誤讀「時諫」,終至約定俗成。
我在《解‧救‧正讀》「時間」一文稱這種論調為「時奸正宗論」,並蒐集了不少反駁論點,例如:
- 署名「七十八歲老翁林範三」讀者投函《明報月刊》(1982年5月號刊),親證他約1912年時在廣州讀書,塾師已經讀「時諫」,約1932年他在大學修業時,前清舉人、經學名家、中山大學教授兼吳道鎔太史弟子石光瑛教授亦讀「時諫」。
- 有六十歲讀者投函《工商日報》(1982年2月28日)反對這個讀音,力證他說「時『諫』表」也說了四五十年之多。
- 網上有悼念名馬評家董驃先生的留言憶述當年劉殿爵要人讀「時奸」,董驃便在節目與其他主持一唱一和,揶揄這種做法食古不化,「做了幾十年人,從未聽過人講『時奸』」,而董驃生於1933年。
- 商業電台節目《光明頂》訪問1922年出生的著名廣播人李我先生,他親證幼年在學時說的是「時『諫』表」。
雖然我認為上述人證應足以作為「時奸正宗論」的有力反駁,我仍然希望能在早期紀錄粵音的書籍中找到「時間」讀音的蛛絲馬迹。但這有兩個難題。首先,粵語是聲調語言,但這些早期粵音書籍(主要是供外藉人士學習粵語的教材)不一定有標上聲調,而「時間」的讀音爭議恰恰就在於「間」字的聲調上。例如1828年馬禮遜的《廣東省土話字彙》:
更大的難題是,「時間」這個詞在20世紀初期可能尚未出現,或不流行(又或者已經出現而且確實流通,但由於書本紀錄往往滯後,所以不見諸粵音相關書籍)。我們今天用到「時間」的地方,早期的粵音書籍多作「時候」。1888年 TL Stedman 的A Chinese and English Phase Book 中, “Time" 就譯作「時候」。又1912年的A Cantonese Phonetic Reader:
此書序頁有闡述粵音聲調,前數章更會像上圖般以五線譜將每個字的讀音清楚記錄,卻不見「時間」一詞。書中第二句學生的回應:「無錯,嗰度我已經知道囉。我費咗好多時候跟人哋講話,唯獨是每每係唔中用嘅。」這裏的「我費咗好多時候」換了是今天我們會說「我嘥咗好多時間」。還有如43頁:
其中第45、46句轉錄成文字就是:
45. 家陣咩嘢時候,你知道唔知呢。
46. 知道呀。現下三點踏十一喇。都怕將近係停課嘅時候囉。
同樣地,這兩句的「時候」就是我們今天的「時間」。
所以,有關「時間」一詞粵語讀音的文獻紀錄我本來不予厚望,或者說,是可遇不可求。而近日機緣巧合看到一本叫《增訂粵語撮要》的書,卻同時滿足兩個願望:有「時間」二字的讀音,兼且有標聲調。
《增訂粵語撮要》(The Revised and Enlarged Edition of A Pocket Guide to Cantonese) 由廣州嶺南大學的何福嗣(Hoh Fuk Tsz)編輯、皮泰德(Walter Belt)校訂,香港別發洋行(Kelly & Walsh Ltd)發行。此書於1926年5月首次印刷發行,並於1929年再版。這本書的作者在漢字拼音的元音加上不同的符號作調號去代表不同的聲調:
從上圖可見,書中的陰平聲不標調、陰上聲標「/」調、陰去聲標「\」調。
而這本書的第83頁第109句「時間(表)」的「間」字,作者標上了「\」號,正正表示「時間」是讀去聲的「諫」音:
當然,這些調號會增加排版麻煩,偶一不慎就會有誤植、漏植情況。不過第85頁131、132句:
大家亦可以看到,「你乜嘢時間喺處呢」和「你睇時間表就知咯」中「時間」的「間」,同樣是標讀去聲(諫音),與「日間」的「間」不同(80頁47句):
雖然該書確有一些注音、標調明顯有誤植情況,但若說上述證據只能表示三個地方都同時誤植、所以「時奸」其實是正確顯然說不過去。可以相信,書中的作者是有意識地將「時間」的「間」標讀去聲。這些教外國人學粵語的書籍一般都會標讀慣用讀音,這個「物證」加上文首提及的多個「人證」,更令我確信劉殿爵的「時奸正宗論」難以成立。他說:
「時間」一詞一直到三十年代後期還是讀作「時艱」,粵語讀「時諫」是近四十年逐漸普遍的。
疑問:為甚麼一個「1940年左右『逐漸』普遍」的讀音「時諫」,竟然會被為數不少經歷那個年代的長輩親證是自小開始就使用的讀音?為甚麼連20年代的粵音教材也標讀「時諫」,而不是那個劉殿爵所謂「30年代後期」仍然使用的「時奸」?
「時間」原來不論在普通話或粵語都是讀「時艱」的。
疑問:既然人證物證顯示「時諫」一詞至少在1920年代已是通用的標準讀音,那麼所謂「原來」粵語讀的「時奸」,又是幾時的事?劉氏認為「時間」一詞是清末民初傳入的產物,而1912年的A Cantonese Phonetic Reader仍未出現「時間」一詞。那麼我們姑且推測「時間」一詞是在1900年左右冒起。假設「時奸」真的是原來的粵語讀音,那麼「時間」一讀由首先出現、讀成「時奸」、再有一小撮人「錯讀」成「時諫」、繼而「時諫」成為大多數人的讀法、最後「時諫」正式取代「時奸」整個過程由開始到結束,恐怕不到20年。我們知道,語言是漸變的而不是突變的,一個如此常用的詞,讀音竟會在短短十數年由「一小撮人」影響到忽然變成另一個讀音,還獲大學教授收錄書中,實在難以置信。
至此,「時奸是原來讀音」的說法,大概可以休矣。
辛苦了當年推銷這個讀音的學者教授和香港電台。他們以為自己「讀正音」,其實很有可能只是讀了一個「老作」的讀音。再推銷「時奸」一讀,為的,大概已不是對與錯的堅持,而是自己的面子。
2012/4/10 更新: 潘國森先生於報紙專欄指他在去年12月24日拜訪1911年(農曆新年前,故為大清宣統二年)出生、曾任教華南師範大學的李育中教授。李教授親證「時間」、「刊物」向來讀如「時諫」、「罕物」,即「時奸」反證又多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