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字典很有用,如果「正讀」不是何文匯一人話事。當「正讀」變成一言堂,無論查甚麼字典,都是徒然。
2011年1月29日,無綫電視高清翡翠台播放《加勒比海盜:魔盜王終極之戰》電影,主聲道是粵語配音。電影中,配音員將「桅杆」讀成[ngai4危]杆。這才令我發現另一個「何文匯霸權正讀」。
自幼所學所聽,桅杆的桅,只會讀[wai4圍]。小時候聽區瑞強《漁火閃閃》,有一句「巨浪翻起比船桅高」,印象尤深。之所以記得清楚,是因為當時不識「桅」字,而歌曲在《閃電傳真機》播放,所配字幕,乃係手寫,且刻意寫得像小孩子字體般東歪西倒(可能真係小孩手筆亦不可知)。記得字幕的那個「桅」字,「木」、「危」分得頗開,「木」字又像個「不」字,驟眼看來還以為是「巨浪翻起比船不危高」,看得我一頭霧水。後來看到亞視播放版本,用電腦字幕顯示歌詞,恍然大悟:原來是個「桅」字。
在《廣韻》,「桅」字「五灰切」,與「嵬」同讀。
白居易《長恨歌》有「馬嵬坡下泥土中,不見玉顏空死處」一句。這個「嵬」確是讀[危]沒錯。
讀[wai4圍]還是[ngai4危],其實只是聲母不同。我們不妨就從反切看看中古漢語演變成粵音的情況。
先看韻母。反切下字「灰」屬於灰韻、蟹攝。灰韻字今天主要讀作[-eoi]和[-ui]。不過蟹攝的字配上疑母,多讀成[-ai],如艾(五蓋切)、藝(魚祭切)、倪(五稽切)、詣(五計切)。於是,讀成[-ai],還可以算是符合反切規則。
問題就在聲母。反切上字「五」屬於疑母字,中古擬作[ŋ],亦係今粵音[ng-]聲母的來源。所以「嵬」讀成[ngai4危],是符合反切變化規律。
但這是否代表「桅」讀成[wai4圍]就錯到離譜?我深表懷疑。
因為這個「五灰切」的「灰」韻屬於合口韻。所謂合口韻就是韻頭有[u]介音。王力將「灰」韻擬作 uɒi,如此一來,「五灰切」的中古擬音便是 ŋuɒi。粵語沒有介音,所以像這些包含介音的韻變成今粵音時,可以是韻頭(介音,本例為u)消失、可以是韻腹(本例為ɒ)消失,又或者二者併合變成另一個無介音韻([u]介音在[k]/[kʰ]聲母之後則會保留圓唇,今撥歸聲母,即[kʷ]/[kʷʰ],例如國、廓、瓜、誇即是)。
而「疑」母字還有一個情況,就是聲母丟失。這主要發生在有[i]介音的字。例如「凝」字,魚陵切,魚是疑母字,應作[ng];陵是蒸韻開口字,有[i]介音。今天的聲母卻不是[ng]而是[j],原因就是[ng]聲母失落、介音[i]補上成為聲母,變成[jing4型]。現時很多[j]聲母的字,都來自疑母(「疑」這個字亦係[j]聲母)。
所以,「桅」讀成[wai4圍],其實亦係來自「五灰切」。只是變化軌跡與「嵬」不同,由於聲母[ng]失落、[u]介音補上成為聲母,便得出[wai4圍]音。
疑母字中有一個相似例子,就是「玩」字,五換切,今讀[wun6換],正是丟失[ng]的結果。
有人或會認為,既然同樣是「五灰切」,讀音理應相同。但我們可以看看:「街市」的「市」今讀[si5],「有恃無恐」的「恃」今讀[ci5]。在《廣韻》,二字卻均在「時止切」條下。若沒有附加規則,「時止切」可以直接切出「市」音,但基於聲母互換現象,「恃」的今音其實亦符合反切。如果反切相同讀音便得相同,我們難道要將「街市」讀成「街恃」,或者將「有恃無恐」讀成「有市無恐」?
那麼,桅杆讀成[wai4圍]杆,到底是怎樣天地不容,令何文匯這位粵音正讀權威,堅拒承認?
另有人認為「桅」讀成[圍],是受普通話影響。依我愚見,這個讀音並不像是因為北方話影響而改讀。事關粵人在南方,亦有不少水上人家,「桅」字的讀音,居然會由北方「傳入」又或受其「影響」,聽來不大合理。反而我比較相信「桅」不讀「危」是因避諱使然。
社會中不乏「禁忌語」。粗口「一門五傑」,自是說不得,「溝」字,本讀[gau1],今改讀[kau1],正是避諱。但禁忌語不限於粗話俗語。「通勝」是因為「通書」的「書」與「輸」同音諱改,大家應該不會陌生。還有「舌」與「蝕」同讀,改稱「脷」;「肝」與「乾」同讀,改稱「膶」。「筷子」一詞,有說是因為古稱的「箸」與「住」音同,出海的人當然想一帆風順而不想「停住」,故將「箸」改稱「快」,後另造新字「筷」。
由此考慮,揚帆出海,將「桅」讀成[ngai4危],不吉利之至。於是這個字便改為讀[wai4圍],以趨吉避凶。這雖然未必符合「五灰切」的正常演變,卻仍在可能的演變範圍以內。
當然,現代社會「百無禁忌」。但一些說法或讀音,既已約定俗成,就不必妄改。更何況,我開設的網誌專講無綫配音組讀音,以我所知,他們也有他們的禁忌:以兒童為對象的卡通片要盡量不提「死」或「殺」字,改用例如「打低」、「消滅」之類。記得有節目訪問配音員,他們就指出他們不能講例如「我細佬被佢『殺』咗」,只能講「我細佬被佢『消滅』咗」。
再講,當一個字音轉變已成事實,就算真的是受北方音影響,也不能單憑這個原因,便認為必須「還原」。否則,「賺」字佇陷切,理應讀[zaam6暫],今卻讀[zaan6綻];「凡」字符咸切,理應讀[faam4],今卻讀[faan4煩]。這些讀音,擺明是受了沒有合口[m]韻的北方音影響而改變。難道這些字又應該依反切「改正」?何況賺、凡的讀音如此一變,便與反切不符,罪加一等,更加應該「改正」,不是嗎?
我指這個字音轉變已成事實,不是信口開河。看看字典收音便知:
書名 | 年份 | ngai4危 | wai4圍 | |
1 | 道漢字音粵語音典 | 1939 | ● | |
2 | 國粵注音部身字典 | 1967 | ● | |
3 | 粵語同音字典 | 1974 | ● | |
4 | 兩用中文字典 | 1977 | ● | |
5 | 李氏中文字典 | 1980 | ● | |
6 | 中華新字典 | 1982 | ● | |
7 | 中文多用字典 | 1984 | ● | |
8 | 廣州音字典 | 1985 | ● | |
9 | 新雅中文字典 | 1985 | ● | |
10 | 粵語查音識字字典 | 1985 | ● | |
11 | 國音粵音新編中文字典 | 1987 | ● | |
12 | 廣州話標準音字彙 | 1988 | ● | |
13 | 香港小學生中文詞典 | 1988 | ● | |
14 | 商務新詞典 | 1989 | ● | |
15 | 常用字廣州話讀音表 | 1992 | ● | |
16 | 中華新詞典 | 1993 | ● | |
17 | 國音粵音索音字彙 | 1995 | ● | |
18 | 小樹苗學生辭典 | 1996 | ● | |
19 | 朗文中文高級新辭典 | 1996 | ● | |
20 | 中文新字典 | 2000 | ● | |
21 | 朗文中文新詞典 (第二版) | 2001 | ● | |
22 | 廣州話、普通話速查字典 | 2003 | ● | |
23 | 中華高級新詞典 | 2004 | ● | |
24 | 廣州話正音字典 | 2004 | ● | |
25 | 新時代中文字典 | 2004 | ● | |
26 | 朗文中文高級新辭典 (第二版) | 2005 | ● | |
27 | 粵音檢索漢語字典 | 2006 | ● | |
總計 | 0 | 27 |
除了上述字典,我們還可以參考以下資料:
- 1937年王頌棠《中華新字典》「桅」標音[圍]。
- 1864年《英華分韻撮要》,「桅」標音[圍](P.655)。
- 1855年《初學粵音切要》,「桅」標音[圍](P.5)。
- 1838年重鐫之《分韻撮要》,「桅」收在「圍」音條下。
- 1933年孔仲南著《廣東俗語考》卷十五「釋器具下」篇,「桅」字條下釋曰:「桅音維。船上竿木所以挂帆者曰桅。」
「桅」字應該怎麼讀,事實擺在眼前。用反切切出的[危]音,只能算是一個「紙上讀音」,卻不適合在現實社會使用。不過,我們現在有何文匯,又有「粵語正音推廣協會」。未來「桅」會否變成一字二讀,孰難預料。畢竟我們無法避免有學者教授又在那些「正音正字」節目中,說「桅」字「有啲人讀錯成圍」,桅杆不是「圍住條杆」,所以不應讀成[圍]杆之類。
照抄何文匯字彙書的那本《商務新詞典(全新版)》,初版時即將「桅」標做[危]這個奇怪「正讀」(網上批評這部字典的文件則毫不客氣指這個「正讀」是「錯讀」)。再版時,詞典編者將讀音修正,改標[圍]音。既如此,無綫電視配音組何苦「人棄我取」?
難道何文匯真是有特權?何文匯真是大晒?